拉提琴

文字: 周力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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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沒有看過紀蔚然的全部劇本,但曾讀過的劇本中總覺得有幾個共通點,一是語言很精彩,二是總會有電視,三是總會觸及政治。

拉提琴也有這幾方面。一個論文卡十年寫不出來的劉三教授做了個夢,到劇終夢醒時卻已分不清這場夢是真是假。引發這場夢的最初事件,是他妹夫也是一名政客的自殺案,而在這起自殺案發生之前,劉三曾獨自來到一間pub,店內的情調既真也幻,宛如另一個夢境,因此在結構上,這是一齣現實中有夢境,夢境中有現實的戲。這場現實與夢境所交織出來的,是主角劉三的自我與大腦,反射出許多屬於劉三個人與超越他個人的種種光怪陸離的台灣現象。希臘悲劇中的伊底帕斯王本想追查兇手結果發現兇手是自己,這齣戲雖無偉大的悲劇英雄,但一開始的劉三也是在追查妹夫自殺案的線索,追到後來,卻追進了一場關於自我的夢,想看清我是誰,只是紀蔚然的手法不是找來先知,而是找來通俗美式影集的知名探員,而且還不只找來一位(包括CSI警探何瑞修、怪醫豪斯Dr. House),硬是將這些夢幻片段與自我追尋攪得鬧哄哄的,嬉笑怒罵地拼湊成一齣喜鬧劇。

劇作者稱其為黑色喜劇。讀紀蔚然的劇本,很難不令人發笑,但笑完以後又覺得其中有一種深沉的痛。反過來理解,或許可以說劇作家將日常生活中所感受到的沉重,以喜鬧作為糖衣,包裹著諸如人際關係的疏離、夫妻失和、親情冷漠、事業不順等挫折與焦慮,使其若隱若現的透露於字裡行間,形成了紀式風格。紀蔚然寫不出台灣念真情式的台詞,以真寫真對他而言太文藝腔了,他喜歡以假寫真,從假意寫出真情。

劇本在序場結束前就為拉提琴破題:語出西方,普通話的吹牛。吹牛,說的浪漫一點,就是半真半假的語言藝術:太假容易被識破,真話又已非吹牛。既是吹牛,就必須吹得真真假假、恰到好處。劇本的寫作難度就在於要拿捏真假的分際,真相假面、實中有虛,我認為這點紀蔚然有做到。如果他的意圖是希望讀者/觀眾獲得朦朧的實情,那他確實做到了這點。我承認我無法像何瑞修和豪斯,在戲落幕之時,瀟灑而斬釘截鐵的給出惟一的答案。

本劇以兩塊螢幕、三個默劇演員作為特殊形式,用以烘托、強化、嘲弄、疏離。我注意到舞台指示用了多次疏離,好與劉三的故事保持距離。這種設計會拉出不只一個視點,使劇本處於變動的平衡中。對我而言,它就是不斷建構與解構的過程,如同小孩在海灘上堆沙堡,沙堡堆了又拆、拆了又堆,形狀一直在變,儘管地基還是同樣一團沙。因此,劉三的故事不是重點,疏離於劉三故事之外的多個焦點才是,換言之,在說故事的人背後拉提琴的、在不以為然的、在虧他鬧他的、在轉移話題的、在有意無意間岔題的……岔出去的題才是真正的主題。

最後,想舉一例說明何謂紀式風格」。劇中有一段描寫代夫出征選立委的小妹不爽老媽總是心向大嫂(即阿芬)而冷落自己:

小妹:媽,為什麼妳每次都向著阿芬?如果說女婿是半子,那麼媳婦就是半女。難道我這個全女比不過她這個半女嗎?

聽到如此愚蠢的說法,媽媽不可置信的看著小妹。

媽媽:我希望妳的競選文宣不是自己寫的。

紀式風格就是:一,會玩文字遊戲;二,會玩出趣味與幽默;三,人物的語言敏感度高;四,語言敏感度高的人會嘲弄語言愚蠢或荒謬的人。

紀蔚然透過本劇又一次展現他的劇作功力。劇中反覆點出當代台灣人真情實意的淺薄與流逝,或許就是後感情年代台灣人心靈圖像的寫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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