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製造方法—— 王嘉明、莎士比亞 與他們的《理查三世》

文字: 鄒欣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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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時代讀《史記》,教文學的老師不忘提醒我們:瞧,這段明明只有主角獨自一人喃喃自語,既然無人在場,司馬遷如何知道並寫下?

「這是小說家之筆」,老師這麼說。意思是,這段四下無人私語時的所謂歷史,是司馬先生掰的–不,創造的。

於是,那些曾讓我們讀來內心震盪的歷史故事和人物獨白,恐怕都得改改演出形式:舞劍別霸王的虞姬、夜渡昭關的伍子胥、忍辱負重的句踐、風流倜儻的司馬相如⋯⋯但為他們在歷史舞台上唸出動人句子的,全是司馬遷的聲音。

世界是一座眾聲喧嘩的大舞台。不信,打開電視新聞台吧,未來的歷史正全天候轟炸我們的耳朵。這是個人人都可以當司馬遷的時代,但成為司馬遷是需要耐心的,而歷史的保存期限正在縮減,24小時已經太長。

「現代人的歷史意識很低。因為資訊太多,反而不太思考這件事情。所以我刻意選擇一個莎士比亞的、跟台灣人無關的歷史劇,如果觀眾還能有共鳴,我想『歷史意識』就還能work」,劇場導演王嘉明這麼說。

事實上,這個「莎士比亞的、跟台灣人無關的歷史劇」主角,這兩年正席捲全球歷史愛好者的眼光。

2012年,英國考古學家在列斯特郡的一處停車場底下掘出一具遺骨,經過一年多的測定比對,證實它是1485年死於戰役的英王理查三世。這位年僅32歲、在位才兩年的國王,歷史評價極低,拜第一個寫出《理查三世傳》的湯瑪斯.摩爾與莎士比亞的戲劇所賜,大眾認識的他,駝背貌醜,還是個野心勃勃的篡位者,為奪王位不惜殺死兩個侄子,最後因叛亂而死於戰爭中。

被現代科技重建頭骨面貌的理查三世,首先推翻了貌醜和手臂萎縮的「史實」,但他有沒有殺姪篡位?是昏君還是明君?不僅英國推理名家約瑟芬.鐵伊用小說《時間的女兒》為他翻案,一個長期運作的組織「理查三世之友會」更積極蒐集理查三世的生平史料,企圖證實他是位值得稱許的好國王。

選在理查三世重現於世之際,搬演以他為主角的戲劇,王嘉明志不在為他翻案,「絕不是要將他從壞人變成好人」,「我更好奇的是,我們為什麼這麼喜歡區分好人跟壞人?如果說歷史都是歷史家編的故事,為什麼我們這麼需要一個壞人的故事來證明自己的好?」

從理查三世身上,王嘉明看到的不是道德框架下的好人壞人,而是一個「卑微的人」,「很多時候『在什麼位置』比『你是怎樣的人』還重要。人在那位置中,被流動的結構帶著走,也因此有很多『不得不』,因此,要探討真相時,不可能不去探討流動的結構和權力關係」。在他眼中,真相不可能因翻案而定案,「真相永遠不是封閉的,它會一直流動、一直變化⋯⋯」

這個流動的結構有多複雜?且讓我們想像理查三世身處的時空:玫瑰戰爭還在進行,國家經常陷入叛亂,父親被殺,他夾在君王(長兄)和叛軍(三哥)中斡旋,自己又不是沒有軍事才幹、治國韜略和野心權謀,「面對不斷變動的政治環境和位置,他當然要有手段策略,不可能天真單純」,王嘉明說。

不只理查三世所在的15世紀複雜,16世紀莎士比亞筆下的《理查三世》有另一種複雜。距離真實人物100年後將他寫成歷史劇,莎士比亞的劇本不只有他個人對理查三世的評價,也有他為了滿足演員、劇場老闆、不同階級觀眾而填入文本的各種語言遊戲、指涉和暗示⋯⋯這是另一個流動的結構。把劇場承載的多層意義網絡都考量進去後,《理查三世》在王嘉明眼中成了「英國史+劇場史」的連環套盒,他必須先拆解莎士比亞為這個套盒設計的機關,再重新將它拼組成自己的版本。

拼組的訣竅之一,正是「聲音」。「莎士比亞的劇本是個『聲音能量場』,從劇本可以感覺到聲音的結構和能量,把這個能量場建構出來,用聲音勾起觀眾的慾望,『意義』才能發揮最大功效」。王嘉明和翻譯團隊參照現行四種中文譯本,重譯出「莎式+王式」劇本,再採雙簧方式,讓演員分別進行肢體表演和配音–在歷史的舞台上,表述「我」的從不是我,而是一旁的詮釋者們,無論是其他演員,史學家、劇本家,或者坐在台下的你我。

因而王嘉明的《理查三世》不再能視為歷史劇,而是一部「歷史解剖劇場」,見證了「理查三世的歷史如何製造?」後,或許我們會忍不住回想,我(們)的歷史又是如何被製造的?我的位置和角色,果真是我自己的選擇、自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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