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迷紅樓:非常林奕華《紅樓夢》

文字: 鄒欣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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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看得滿享受。倘若把原著裡的對白除去,我的享受大概會少百分之千⋯⋯這種感覺,我想像近於古人明明崑曲曲詞倒背如流,卻還是享受它們被演員唸唱出的瞬間。導演策略是奏效原因之一,因為女性角色幾乎全由男演員詮釋,更能擺脫像不像的問題。(這個策略到尾聲周姮吟詮釋尤三姊時更可對比)

聽著小紅登場,把一段爺爺奶奶四五門子的話講得利索;賈瑞被鳳姐惡整的情節被顛倒角色重演;寶玉初次對黛玉動情告白,要她「放心」(劇場沒演的是,他的告白對錯人,黛玉早羞得離去,聽他訴情鍾的是襲人)這些內容被說書人唸出時,不由得心蕩神馳。林奕華愛紅樓出名,我覺得選擇原文是他與同道「接電」的暗號。(想當年他也用類似套路把張愛玲《半生緣》搬上台)

退一步說,雖然在不熟書的觀眾聽來,可能只是一大串四五門子的話嘩啦嘩啦流過去,但我身後一個嗓門大、自稱「我就是『男不讀紅樓』」的觀眾也說,「還是感覺那個文字流動的能量」。(越寫越覺要變護航文惹)

豈不是四五門子?光一個下半場的「抄園」,就把好幾重對話剪在一起:司棋跟表兄私情曝光、探春痛罵管事抄自家人、王善保家的前後言語交錯並置⋯⋯這還是同一段落的。下半場開始的丫環生死場則把兩個丫環故事兜在一起:襲人去向寶玉之母王夫人輸誠,希望將寶玉弄出大觀園免得鬧出醜事,她因此在權力位階上登了一級。另一邊同時唸白的,是王夫人身邊丫環金釧,因為挑逗寶玉當場被王夫人抓包,被逐出後含恨自殺。寶玉也有台詞,他演的卻是愣看寶釵戴玉鐲的白嫩豐腴手臂,那為了肉身美色而動慾念的瞬間。

這一段也是我覺得比較切中《紅樓夢WHAT IS SEX》主題的,丫環的身體權屬於男主人,如若她懂得將自己的思想價值判斷歸順女主人,就能完全融入體制中,連帶取得比其他奴才更高的權力。襲人本能掌握這個要訣,因此順利晉升,金釧則只顧男主人(情慾身體)卻忽略女主人(體制更高級),因此被判出局。

但整個《紅樓夢WHAT IS SEX》並不是一直扣著主題發展的。我最困惑的是開場和結束。導演選擇用一個看似枝微末節的段落開篇,那是劉姥姥到府中給賈母胡謅的一個故事。那個故事讓寶玉以假亂真,不斷追問故事裡雪中抽柴的女孩哪去了。這個故事和性未必有關,卻可能和劇場裡即將開展的紅樓故事有關。鏡像。投射。真假。誰才是故事裡的人?誰又是故事外的人?這是紅樓夢的母題,卻未必與「WHAT IS SEX」相關。而收尾時這個故事又出現了,不免讓我感覺不知所終。

或許性根本是個幌子。就像舞的名字、主題或故事有時根本只是跳舞的藉口,性的探討也可能是個起點、中點,但未必是貫串全戲的主軸。人在追求情、慾、權的過程中,自己所投射出的鏡像╱幻象,那些似我非我、似識未識的意念流轉(且與「醒」、「悟」無甚相關),或許才是導演真正執迷、意欲呈現於劇場中的「相」。如果不這麼看,有太多段落我無法說服自己「為什麼它出現在這裡?」比如劉姥姥的故事、比如香菱學詩、比如探春抄園時的恨罵、比如寶釵與黛玉「南面而坐、北面而朝」的鏡像對立⋯

性不是導演真正探討的,說到底,還是情。所以要讓寶玉的「放心」告白演繹兩次(前面男女版本諷刺、後男男版本抒情),並讓柳湘蓮和尤三姊的故事作為最後一段,衍生出「救贖」這個抒情意味極強的尾聲。寶玉與黛玉、柳湘蓮和尤三姊的感情都沒有色慾的成分,這讓《紅樓夢WHAT IS SEX》言情而非談性的本質更昭然若揭。

終歸來看,紅樓還是一個改編上很難攻克的作品。大抵紅迷對紅樓感情都深重,而這麼一大部頭作品,能否用單一觀點或議題劈開也很值得存疑。以上半場來看,我覺得外掛開太多,又是說書人牛郎店又是謎樣賈太太,談性談權談資本談消費,不免有商品過度包裝的嫌疑。下半場漸漸凝鍊回「情」字上頭,場面調度也不再過度絢麗,幾個資深表演者的solo或雙人對比群體演員的視覺流動,簡單卻更好看。另一個我非常認同的選擇,是導演沒選任何後40回的對白和情節。(但是晴雯哪去了!把我的晴雯還給我~)

總之,今晚的演出有讓我滿足的部份,然後四大奇書我剛好看了頭尾,也算是一個小團圓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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