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為你輕輕唱首歌~ 李銘宸和《戀曲2010》

文字: 鄒欣寧
網站: 欣寧的文字收納室

採訪過許多劇場創作者,李銘宸是其中極特殊的一個。在這個媒體爆炸,從平民、政客到藝術家都能面對麥克風侃侃而談的時代,李銘宸對「以言語陳述創作概念」,毋寧是高度戒慎的。

他不是不能說。他說話快,但經常修正前一刻才從自己口中吐露的話語,只因原來用的詞語不夠精確。

他常用「我不知道」、「我不要去想為什麼」打斷自己邊說邊想的思考進程。但這並不表示他反智。事實上,他的思考和感受多到令他像一台極度敏感的高科技儀器,旁人漫不經心的玩笑話或任何當下狀態的改變,他都會當真且放在心上良久,「我很依賴(排練時)大家用真實的感覺所生產出來的東西⋯⋯所以我很怕劇組裡有情侶,因為一吵架我就很難排戲⋯⋯」

不去想為什麼,其實有他身為創作者的高度自覺:「我在做的事情就是原因。我如果能解釋我想做什麼,那我用講的就好了⋯⋯這就像,如果我有錢,那我幹嘛還要賺錢?」

他深知以語言定義,就像最近的流行用語,不見得「利大於弊」。藝術創作需要靈光和直覺,而他選擇將它們野放在語言到不了的地方,任它們野生野長,不過早被理性分析和邏輯圈養。

這或許是他連續數個作品在劇場圈激起偌大漣漪的原因之一。從《超人戴肯的黃金時代》、《不萬能的喜劇》、《R.I.P》、《Dear All》,從台北藝穗節開始,幾乎他每推出作品都引起劇場圈熱烈討論,有人深愛,有人不敢苟同,兩極評價使他成為劇場話題人物,而今年3月台新藝術獎公布五大入圍作品,《Dear All》名列其中,也讓這股「李銘宸旋風」有風力增強的趨勢。

許多評論喜歡用「難以歸類」、「無法形容」來描述他的劇場作品。而這些難落言詮的演出,恰恰呼應了李銘宸不願「說清楚」的創作觀。雖然說不清楚,卻牢牢吸住觀眾目光,為什麼?

台新藝術獎的入圍理由是這樣說的:「以垃圾為物件,搬演我們的日常生活,演員在舞台上,若有似無的表演,讓意象不斷翻轉,隨著劇情歇斯底里的發展,舞台上的垃圾也不斷增生,反應出我們彷彿被不斷廢棄化的人生。李銘宸玩弄舞台的記號,創造出獨特的劇場風格,為台灣表演藝術開創嶄新的形式,表達對環境和人文的社會關懷。」

白話一點說,觀看他的作品,經常讓人不由得冒出這念頭:「原來劇場也可以這樣演/出現這個!」這個「也可以」是很不得了的,那代表著「少見」或「從未有過」,亦即,很新鮮。感覺新鮮,不正是消費時代人們極度渴求的體驗? 李銘宸的作品新鮮、獨特,超乎想像。但不止如此。於是我們還是回到《戀曲2010》吧,儘管不願挑明了說,但李銘宸講了兩個故事,它們是這個作品的起源,但請別期待它們必然出現在表演中。

「我對這個戲的想像,來自抗議。那是2011年或更早吧,有一次騎車經過監察院一帶,在忠孝東路面向北投方向,我左邊有一個很大的電子鐘。當我經過那邊時,正好有抗爭(說到這李銘宸低呼一聲「天啊我要把它寫下來很久沒想到這件事了」然後掏出筆記本邊寫了點東西)。

我停在那邊時,那個鐘一直在跑,所有的車子,所有的人,跟抗議的聲音都在一起。沒多久我就繼續騎過去,這東西就離我遠去了。我感覺那一刻很像,平行時空。我只有辦法想到這個字。尤其那時鐘很有趣,它很清楚地標示時間就是這樣,而所有人都在這裡,不管對他們是重要或很不重要的一刻,很特別或一如往常的一刻,都在那一刻。然後我就走了。那些人繼續。但那一刻就留下來了。生活中好像有很多這一刻⋯⋯不只,世界上有很多這樣的每一刻。因為你一直其下去,那些人的聲音可能變小了,可是你就知道,他們一直在。」 這是我第一次用文字敘述這件事情,他說。

「有一天我在Youtube聽周迅唱〈外面〉,又忽然連結到那件事情和《戀曲2010》,就覺得(戲裡)好像會有個女生邊唱這首歌邊彈吉他,但那一刻她的身體是在抗爭現場,被警察拖著⋯⋯雖然你做的事情是非常在現場的,但那一刻有一個很小的你,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事情,於是你覺得那是同一刻」,「我剛花了這麼多篇幅敘述的事情是同一刻」。

不只是周迅在電影《如果.愛》唱過的〈外面〉,「戀曲2010」這組詞彙也讓人聯想到羅大佑的〈戀曲〉系列歌曲。只是,從1980、90到2000,每十年一首戀曲,2010年卻戛然而止。羅大佑曾在訪談中說,確實有每十年以歌為時代下註解的用意,但2010年發生太多事,教他不知從何註解起。

「我喜歡那些歌,也喜歡這個概念,就想要做做看。」一如「R.I.P」、「Dear All」,李銘宸都是對「詞語」本身有所感,進而繞著詞的氣息、氛圍、投射出的社會現象⋯⋯創造出一個劇場。

羅大佑以歌為十年下註解,使創作本身存在濃厚的歷史觀照,李銘宸也許有類似的意圖,他著眼的歷史,卻與一般人想像的無關。「我不太感興趣我們發生的大事,我可能感興趣的是為什麼大家總是在發生一些相同的小事?」就像每天的新聞,總是殺人、車禍,「這真的是『新』聞嗎?’News’?」

「為什麼我們都沒有變?為什麼人類沒有辦法不以死相逼或發生婆媳問題?」這疑問帶著荒謬喜感,但,是啊,為什麼人在這些小事上,恆常不變?

於是最終,我們談回了最近撼動整個台灣的反服貿抗爭。李銘宸坦率地說,他深受影響。「如果要說想像這戲會變成什麼樣子?先有個前提是,就算有什麼想像,都在這段時間被洗掉了。所有的想像都不及這些事情。」

他承認自己得花極大力氣才能專注回劇場創作本身,但他也不願輕率地將社會議題原封不動挪為劇場裡的表演。

「『能不能輕輕的為你唱首歌?』我最希望做到的是這個」,「我希望大家帶著這觀看的可能性去理解一首歌或一些事件⋯⋯我會希望在這樣的命題之下,提供大家體驗或觀察社會景況的一種眼光或感受」,李銘宸淡淡補充著,「我用這個方式訴說我所處的此時此刻」。

此時此刻。這聚焦了的時空很可能只是滄海一粟,但誰說,一粟中沒有一個無垠無涯,全整而無可化約的世界呢?企圖在劇場中呈現世界「全整而(幾乎)無可化約」的質地,這大概是李銘宸如此迷人的終極原因吧。

(本篇為兩廳院新點子劇展邀約採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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