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明:打開腦袋最重要


卓明:打開腦袋最重要

訪問:姚立群
時間:201383下午
地點:大大咖啡
姚:這過去二、三十年裡,雖然你做劇場的領域不在台北,與你相關的劇場事務其實很多。憑著我原先對你長期在南部教學、導戲的認識與想像,深深覺得這樣的歷程之於台灣劇場有一定的代表性,甚至也具有沒釐清過的影響。今天的談話,算是這漫長歷程的第一頁。千頭萬緒,我們就從剛剛在七月發生的「觀念劇場」談起。我再回頭看這次「觀念劇場」工作坊照片紀錄,發現你涉入甚深。不去分辨的話,你也像一名學員那樣玩起來了。這樣的畫面,在你的南部生涯裡,經常發生嗎?
卓:看情形。如果學員本身的磁場會讓我掉進去,我就掉進去。這次在上課的時候,我也做了行為。那時我自己願意在學員面前坦露,這樣可讓他們可以更認識我。行為藝術本身也說服我可以這樣子做。在工作坊裡面,我跟學員是沒有位階的。我跟他們是同學。
姚:這種態度很特別,也蠻重要的…
卓:我其實很喜歡卸下我原來固定的位置,但因為我就做編導、老師、Trainer訓練者,但很少有這樣的機會。
姚:雖然總說你「在南部」如何如何,其實這種「在南部」說法也是很籠統。這麼多年來,你教學的動線,地理上或用城市別來看,其實也包括台北,說到底等於是全台灣了。
卓:我就是環島啊。我也去過宜蘭--孫麗翠在宜蘭成立了一個身體工作坊的時候,還有台中、嘉義等地方,到處「惹事生非」。
姚:拉回頭一點,你是什麼時候到了台南的?
卓:在蘭陵的第五期結束後。稍早,吳幸秋跟許瑞芳來找我到台南當講師,我說,被蘭陵綁住,沒有時間南下,不如她們兩人到台北來學,學了再回去教。吳幸秋沒有空來,瑞芳來了但上完了還是不會教。那時有個轉捩點。蘭陵第五期結束後,遇上很多財務方面的問題。錢搞到沒有了,我也累了,我不想再去扛這個蘭陵大奶媽的責任。*
姚:在這最後的階段,蘭陵像是有了更多資源與發展計畫,反而成了負擔…
卓:蘭陵從一開始就採取的訓練模式,現在比較看不到了。這模式是,每一個人在蘭陵都是創作者,而當他們想創作的時候,我負責去找錢support他們。我們平常就是吳靜吉先在前面帶一個簡單的暖身之後,就接著自發自創。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藝術家。我們也不需要去照顧誰啊,或特別去訓練誰。那時候的藝術家是整個社會形成的,沒有誰高誰低。那時候的生態、對待方式──那個模式,讓我很樂於去做這樣的事情,到現在我還是很嚮往。後來的劇團都是搞一個蘿蔔一個坑,死死綁住一個人,一個人鎖著一個團,團也以那個人為主。蘭陵不是這樣的。其實它開創了這樣一個模式,卻後繼無人。
姚:在蘭陵之後比較出色的劇團,就少像蘭陵這樣社會化,從社會中去吸收成員,形成集體性。當時所謂劇團的組成,很多都是從學校社團延伸發展出來的,如果陀、臨界點、環墟、河左岸等。
卓:那也是有一段過渡期。在北藝大(前身為1982年創立的國立藝術學院,1993年改制)還沒成形時,有些師資在民間還是有他們的一套在運作,比如林秀偉、林麗珍。所謂的民間/學院,我們都沒分那麼清楚。那時候的蘭陵是一個公共空間,大家都可以分享。當時,我不知道其他表演團體有個觀念是怎麼來的──他們看蘭陵這樣當作一種公共空間來用,他們心理上卻有些不平。有人會跟我說「你們蘭陵是一個既得利益者」。我聽了很不舒服。我當然現在比較知道,這也是因為那時候只有我們一個團,很多資源都在我們身上。可是我們並沒有獨享。蘭陵的場地運作從一開始就是自發自主的,並開放給外界來申請,連同設備都是免費使用。即使其實那時候藝術學院已經成立,也還是有些學生來使用蘭陵場地。即使後來文建會給錢,還是都放在民間培育人才與發展創作環境。這是我們這些創作者從來就不以錢為主,大家來就是為了創作,每個人都在外頭工作。金士傑和我白天都要去工作。在做蘭陵的時候,我很可怕喔──我寫影評,我還在電影圖書館編年鑑;在片場跟李行、做助導;我還想寫小說,我一點都不累。我那時候覺得多元發展很愉快,就像我到南部也是多元發展,不想再trapped了。
姚:所以那種「既得利益」的說法有對你看待劇場有產生長期的影響嗎?
卓:我只是覺得那些人的人格結構、思考是怎麼回事,不了解為什麼我們這樣做卻被這樣看待。我也不願去辯解。我倒想,如果這樣子繼續做下去的話,他們可能還有更多不是專業的回應。這也讓我意識到,人的想法不照我們一廂情願的。我是個很單純的人,那種事情為我掀開很多東西。我以為到劇場可以單純地做很多工作,但是顯然藝術領域的人也不是這樣想的。慢慢地,蘭陵有很多人涉入後,有了很多權力鬥爭,讓我覺得很多事情卻越來越難推。也有些人想要離開,自己要成立團了,或者變得不確定。有上層結構想掌控蘭陵,讓我很不舒服。我們都是單純想說,長輩應該是照顧我們的,讓我們很景仰他的,可是這背後的操作的想法,跟我們想的不一樣。長者不一定是值得尊敬的。
姚:這種長幼之分,有你們這世代的代表性嗎?
卓:有,我們有。我們是在傳統裡這樣走過來的。那帶給我們很多的關照,沒有什麼不好。但這形成了我後來的一個想法,如果蘭陵照這樣運作下去,這些學員終究會因為我的照顧,讓他們在內部面臨不到理想上跟現實上真正的衝突。我不想做這樣的人。我自己是從辨識真實過來的,但是我為學員擋住了,他們很快樂,但辨識能力不好。
姚:您不擋了以後…
卓:總之在這過程中,我自己要做選擇。捫心自問,要不要做這樣的守門者?劇場一定要面臨真實的生活狀態。其實從第三期研習開始,我加重了很多心理的訓練,例如訓練他們的身體人的辨識要很清楚,而不是先從文本、劇場美學去看,要先了解人,辨識人,做任何選擇,要很清楚自己為什麼做這樣的選擇。這終究是要他們對自己負責任,而我不想再做保護者了。同時,這也促使我去想我有興趣的事是什麼。我喜歡做一個教育工作者,也希望維持蘭陵在那樣理想的環境,能夠很純粹地作創作,不要涉略到很多現實的部分。蘭陵這一段沒有了,文建會也不再資助我們了,瑞芳剛好在那時間點邀我去台南,我就去了。到南部後,我採用的策略就是不涉略到團隊經營,不涉獵行政;我只開發他們對劇場的熱情,促使自己對選擇的決定。如果一個團,經過這樣一個理想層面被訓練出來,再讓它去面對現實問題,例如是否接受政府機關高層的指導等等,最後它會形成一個團的特殊性格。
姚:你是到南部,馬上就像下賭注那樣,沒有再回來…
卓:就沒有再回台北了。我一路訓練的,沿途還包括台南的魅登峰,高雄的辣媽媽、南風,屏東的黑珍珠,還有台東劇團,等等。還有,當時看大家來台北取經,我嗅到一點是,他們要仿製台北。這也促使我趕快下去,阻止他們仿製台北,並且針對每個團隊去開發他們的社區獨特性。我的任務就是這樣。第一個合作的對象,就是華燈。許瑞芳做的戲也不是很高尚,劇名叫做「錢字這條路」,在說台南人很愛錢。其他像是南風的《高富雄傳奇》也是表現高雄民間的活力;我到台東也用台東的寒單爺;只有「黑珍珠」因為參與的人都是老師,他們美學觀念比較強,就多走「心理(劇)」的路線。
姚:我想也是大家期待已久吧!對你也是有依賴、有崇拜的多…
卓:我不覺得有依賴…我沒那麼在乎老師的權威。我跟學員都是平等的。好比花痞子(前身為「黑珍珠」),最早我就找大墨(王墨林)先去訓練完,我再訓練她們,之後我又找邱安忱等人下去…也是呆呆地做自己的事情。這問題牽涉到,我跟金士傑早期在運作團隊的時候其實帶著有愚昧的純真,真的沒有現實感--很多人對這不了解。
姚:你這樣廣闊地在台灣進行這些教學,在其中有挫折嗎?
卓:我到了一個地方,跟每一個團隊都保持著連線,不像在蘭陵,我是單一trapped在那裡。我的生活來自大量的心理輔導、婦女團體的成長、素人團隊的開發,那使我有很多的樂趣。
姚:教學本身也不太有什麼困擾?
卓:可能過程中教得很愉快,我自己覺得快樂就好,沒怎麼想。也沒有交出什麼成績這種事,對我來講,名位對我的吸引力不大。我放下我的位置,我跟學生互動變成朋友──那種長期的親密的互動對我很重要。或許也是我背叛了我的家庭,我在外面做的這些事,變成自己的補償。教學是我做補償的一份投射。
姚:我的確看到這次在觀念劇場工作坊裡你被拍到的畫面。因為不在場,我也驚訝這工作坊有時候是長這樣子的。你跟大家玩在一起的景象!我想一方面有你刺激學員、帶動學員的意味,其次是,你是不是也感到他們在上這樣的課程時有壓力,想幫他們?
卓:我沒想過這個…我開發過的每個團,他們都有獨立、獨創的能力,不一定要依賴我。特別是花痞子裡頭有幾個的創作力都很強。
姚:客觀看這時間拉得很久,其實環境的變遷,可能換了兩個以上的世代都有了…
卓:現在這個生態已經是「北藝大」生態了。從社區劇場回去的,教的就是創發、開發,變成學校的一套知識傳承下來。現在整個政府的幕僚也在做這個事。官學相符。生態變化就是如此。台灣整個戲劇界的養成過程,一開始是藝術,是突發的、沒有包袱的,所以我也把這樣的東西放到社會,等整個教育的資源再把它取代了,又開始進入下一個轉換的過程。也因此,當我的學生,像幸秋,也看到台南劇團間沒有新的能量發生,便受不了了又回來做。
姚:每一個城市、社區各個不同,但是長期在一個地方維持理想性的工作的人卻是不多。
卓:有的人的做法只能說是推廣,不是教育。我是做教育。做教育要有熱忱,不是為私己而做。
姚:很多人的身分跟做法會不斷地轉變。但是你是覺得應該做的事情就一直做下去…
卓:在這樣的過程裡,我也是在學習。我在蘭陵都是做商業劇場,很羨慕別人做實驗劇場。可是我要做那個安穩經濟的人,我不能跳tone,不能非常自由地去揮灑。我有渴望,但是我不能縱容自己,那是因為責任。到南部之後,我把責任丟了!我鼓勵學生在他們的創作裡面有他們的獨立性。這過程裡,我自己長出了可以揮霍、可以實驗的自由度。那是在蘭陵被責任套牢的時候,我不敢貿然去做的事情。其實我在做《代面》(1983)、《九歌》(1985)的時候已經很前衛,可是我認為的前衛,這兩個還不夠。包括那演出裡面有我跟林麗珍很多的合作,不是全然以我為主。我想做的是一個全然做實驗的單獨的工作者。
姚:直到成為這樣的工作者之前,你的養分是從幾個地方取得的?
卓:有幾個。第一個是去馬尼拉,參加第二屆亞洲戲劇節,碰到了白虎社。我跟他們住在一起,被他們嚇到了。我們這身體真的沒有白虎社那麼強!那時我知道了「演員演出的能量來自身體」的觀念。到了紐約之後,是劇場的開放度。紐約是一個劇場的博物館,不分區域,就像在生活裡,什麼劇場都包涵進去。它有老人劇場,有爛演員劇場──那種over reaction的、每次去audition都被剔掉的演員,乾脆自己組一個劇團,演出很好笑的over reaction。因為這個過程,我學到了開放、兼容並蓄,劇場的可能性,社區-素人跟職業並存,等等,很多非常值得尊敬的部分。在那裡,我也看到布萊希特的偉大,但回到台灣看到學者把布萊希扭曲成這樣子,非常生氣!這過程,我終於知道一件事情,沒有什麼事情是絕對的存在,而是「相對的存在」。我們說專業化、非專業化,但不是說是專業化就比較屌。第三個養分,有陳偉誠的葛羅托斯基(Jerzy Grotowski)工作坊。葛羅托斯基概念有助於我後來做心理的connection,來開發身體的潛力。可是不同的是,進入潛意識出來的時候,葛羅托斯基是不讓人表演的,這我覺得有遺憾。我在身體訓練的時候,我還是要開發全然的身心自由。所以這一次的王楚禹帶的「觀念劇場」工作坊,終於讓我見識到,我們做那麼多活動,還是「打開腦袋」最重要。打開腦袋,身體就自由,那更直接。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訪談現場,承蒙前蘭陵團員郭淑玲小姐補充說明。又,1984-1989年,蘭陵劇坊受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的委託,主辦五期「舞台表演人才研習會」
**本文原載於《牯嶺街小劇場文化報》第32期(2013

發表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