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門舞集《九歌》

九歌
作者:Tiffany
部落格:Tiffany夢遊仙境

現代舞劇
2007年11月23日
國家戲劇院

有一首英文歌我在學生時代常聽到,但這幾年都沒聽見了。居然約兩週前我弟在看星光大道時被我聽到有一個女生在唱,英文歌名應該是「one of us」?!

這首歌的關鍵歌詞是「假如神就在我們之中呢?假如祂正在趕著回家的路上呢?……」

請把這幾句話存在記憶庫裏,我等一下會用到,而且你日後也會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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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在“小雪”這個節氣,去看雲門的《九歌》是一種享受。

《九歌》是屈原被放逐到汨羅江畔後,看到當地民族的祈神祭典,為他們整理的祈神組曲,簡稱“神曲”(我自己簡稱的啦,若在外面這樣講,別人應該會以為你是講但丁的《神曲》喔,呵呵)。

雲門的舞劇版有將《九歌》的書篇章目稍微揀整一下:

例如雲門把〈大司命〉和〈少司命〉合在同一場打層次;

把〈湘君〉、〈湘夫人〉和〈河伯〉合在同一場次做統整抒情。

以下依舞目分場討論:

──〈迎神〉──
雖然《九歌》是神曲,卻不是在講眾神,而是在講“眾生與眾神”。

而且,“眾生”才是主角哦!

有此三說:眾生,是墜落的神、或墮落的神、或進修中的未來神。

因為眾神優於眾生(不論是能力或福利),所以眾生嚮往眾神。

眾生用各種他們能想到的方式,極盡所能的奉獻,以祈求眾神的寬恕、接納和庇蔭。(眾生造化低的是:眾生都沒想到要效法眾神,如果效法了,眾生是可以成為眾神的,到時也不用勞煩眾神保祐了,因為自己就能保祐自己了,夠力的還能保祐別的眾生。)

我們回頭來想想看,什麼才是眾生心目中對眾神等級最高的奉獻?

花?果?美食?金銀珠寶?華廈豪宅?……

眾生多半認為最高級的奉獻必然是令當事人夠為難的事,因此最高等級的奉獻以“獻身”和“獻生”兩椿入圍金奉獻獎。(其實至今世上仍然有民族保留著獻血的祭儀,像我們本地就有啊,乩身或祭司需在祭典中自傷肉身…)

這使得主祭的紅衣女巫任務繁重,她除了要在儀式中祈求神明駕臨、做兩個世界的中介溝通管道、還要負責獻身。等於神巫不但是呼喚者、溝通者,還就是祭品本身呢!(這麼忙,應該要給人家加薪了)

每一位眾生,包括女巫,在儀式開始之前,都會掬清水滌淨印堂。

印堂在雙眉中間,據稱是元神之居,更是神靈降乩借身時的進出通道,所以女巫此舉是有“掃榻恭候”之意。

迎神儀式開始,女巫以模仿神靈的動態,來祈求東君降臨。

Why?

這就好比某甲若是周杰倫的忠實粉絲,當周杰倫打扮成牛仔模樣,某甲就會很想模仿偶像也打扮成牛仔樣兒。某甲如此作為,一來是宣洩傾慕之情,二來若被周杰倫看到了,周杰倫就會覺得窩心,潛意識裏會感知某甲在行為上有臣服效法的訊息,然後雙方都將對彼此有歸屬感。

而且模仿還要夠像才能得到青睞,愈像,當事人就愈高興,愈把你當自己人攏在身邊。所以模仿吳宗憲能引起吳宗憲的注意,模仿郝柏村能引起郝柏村的好奇,模仿猩猩,猩猩會忘記吃香蕉、停下來看你……

因此主祭女巫會模仿東君素日的動作特色,就是想要引起東君的注意,討東君的歡心,並吸引東君降乩賜福。

──〈東君〉──
女巫果然祈來了東君。東君是太陽神,日出時摒除一切黑暗幽冥,乘著座騎大放光明。

眾生興奮地舉起了藤條顫動著,藤條又像光束又像天線,像是眾生接著了東君加持給他們的光熱,又像是接通了往天堂的天線一樣,使眾生跟天界天神牽上了關係,雙方通話中。

東君借女巫之身降乩,等於在精神上與女巫合而為一,女巫此時是精神性的獻身。

然後女巫向東君表達臣服,用實質獻身做為祭禮,替眾生祈求東君的庇蔭…。突然間東君莫名的撤了、天門關了、天線斷了、光熱收縮了。

神光駕臨的時間很短,大家不免有些惆悵。但眾生回頭一想,獻祭儀式其實是成功的,因為東君有駕到,也享用了獻祭,照理他們的祈福應該也能如願,所以大家就釋懷而準備解散,只剩女巫一隻無法排解巨大的失落感。

女巫著急的再度模仿東君的動態以祈求祂的降臨,但祂才剛離去,怎會立即返轉?

女巫頹然,此時她不像是仙凡之間的中介者,反而像是一名自憐又迷惘的棄婦,不知道祂還來不來?何日才會再來?

又,東君突然離去時,全身的光輝備增,這是希望得到祂加持的眾生們加持給祂的(這意象很妙啊,到底是誰加持了誰?誰比誰更需要誰的加持?)。所以女巫雙手舉起曾沾有東君氣息、味道、光芒、溫度……的藤條,就像舉著香或舉什麼稀世珍寶一樣,恭敬的、惜念的帶回去供養。

東君之所以走,純粹是因為一天過去了。祂是太陽神,自然朝起夕落,事情很簡單,人總是自己想的很複雜。

一天(有晝、有夜),已經是宇宙要告訴我們的關鍵真理之一。

然而一天一天又一天的過去,究竟有幾個人悟通宇宙的真理?

最初在〈迎神〉前有一名提著行李箱的西裝筆挺男走過,好多現場觀眾在問、在猜他是誰?

他是男主角──Mr.屈。

屈原,或跟屈原同類的先知、智者。

是流浪者,是被放逐者(被自己放逐、或被別人放逐),是不被了解的人,是被排斥的人,是因為被冤枉或被誤會或被抹黑而被討厭的人,是清醒的人,是說了現在沒人懂的道理的人,是先天下而知的智者,是先天下而憂的悲劇者,是遺世獨立也是世遺立獨的人,……

他看見大家的沈迷;他瞭解大家若不清醒,想光靠他一人獨撐全局,會因勢單力薄而救不起來;他明白自己連讓大家知道他所知道的都很難;所以他無能為力,只能淡淡的看著,然後淡淡的經過。

Mr.屈非常注意修養自己、修鍊自己,雖然不被了解而遭到放逐,他仍然自愛如昔。流浪者多是歷盡滄桑而呈現落拓的樣貌,Mr.屈卻非常堅持且龜毛,不但要自己內心純淨明智,還挑剔自己的外表也要整潔筆挺,連身上味道都講究,配戴香草以懷香。

Then,還記得剛提過的那首英文歌嗎?「one of us」,假如神就在我們人群之中呢?神正在趕回家的途中……什麼意思?

Mr.屈並不是過路人,他是過路神。

他好像在流浪,好像在旅行,但其實他是要趕回家(“家”是天家,或心能安適的家)。

神 能看見人所看不見或還沒看見的,祂的能力跟任何人比起來也都是超越的,但祂沒有辦法救每一個人,因為眾生太多隻了,若大家都在耍白爛、自己不施力只想賴給 人家拖,其實是跟癱肉一樣很重的,光一隻拖一隻就拖不動了,俗稱「扶不起的阿斗」),捏不成型。若不自量力要一隻去拖數不清的這麼多隻,只會落得被拖下水 一起腐爛掉的結局。

這是他為何只能獨善其身、淡淡的看著,就像是局外人一樣看大家在作夢。他曾經大聲呼喚大家醒來,要引導大家照著他做,但大家寧可睡著也不想理他,他不願跟大家一樣糜爛昏夢,所以只好自耕其心、只能淡淡默默的經過,心經所謂「遠離顛倒夢想」。

《九歌》原著的〈迎神曲〉是總開場,在歡迎不特定的眾神。

雲門舞劇的〈迎神曲〉則是在迎東君,東君來了,但沾一下醬油就走了。

全場沒有人理Mr.屈,正如他未被流放前的遭遇,上至君王,下至庶民,沒有人理他憂國憂民的前瞻之諫。Mr.屈沒有被眾生迎來,他是自己默默的來了,經過而已。

造化低的眾生最可憐的莫過於一直在祈求神明降臨,結果神來了、又走了,卻都不知道。

Mr.屈趕回天家的途中(修鍊途中),一再的經過又經過(像“一天”一樣,一天一天的過去),經過每一時代、每一群人瘋狂顛倒的夢。

他常常看不下去而忍不住呼喚大家趕快醒來(像日出的光耀驅走了寒冷、無明),但大家不肯,不肯就算了,有的人還會欺他、誣他、罵他、打他、殺他、放逐他…(大家期待日出、厭憎黑夜,卻趨逐真理、耽於無明)。

有沒有聽過“菩薩倒航”這句話?

有沒有想過,已經修成正果的眾神為什麼還要來到世上看顧眾生?為什麼不在祂自己的世界享福或修祂的進階?為什麼要來人間徘徊?為什麼要替我們煩惱操心?為什麼要幫我們完成願望?為什麼要保祐我們?

如 果你得到一個高薪的工作,除了自己會過好生活,應該也會想要改善全家人的生活品質。同理,修到全智的菩薩,會知道誰是累世與祂有親、有緣的眾生,當祂一發 現這些眾生還在爛泥中驢子打滾,祂就會放心不下,希望也能幫他們離苦得樂,所以祂回人間來眷顧他們、庇蔭他們、呼喚他們一起長進。

被 眾生誤解而只能獨善其身的Mr.屈,忙著把自己修鍊再修鍊,修行有八萬四千個法門,每一條路保持善念好好走到底,都能拿到畢業證書,他趕路是想進階到更大 能力,重回人間去保祐百勸不聽的眾生,至少也保他們一個平安,幫眾生爭取多一點時間(壽命),期待不斷經過的一天一天…裏突然有一天他們自願醒來,自願挑 一條路好好修到底。

但假如眾生只顧沈迷,祂除了悲憫、除了著急,也著實無能為力。因為自己沒有心的人,誰都幫不了。結果就是急著想救眾生的人狂修趕修,一路向上升等;只想等眾神解救的眾生,則一路下沈到地獄的爛泥裏,與爛泥同等。

──〈司命〉──
當年首見這一場時就被震懾住,而且受影響甚鉅,我覺得我本人好像是從那一場舞開始甦醒過來的感覺。今日再看〈司命〉仍舊嘆服。

有些好作品其實禁不起一看再看,最初的震懾力會隨著熟悉度和理解度的提昇而遞減。但如果隨著熟悉度和理解度的提昇,震懾力會不減反昇,像這種東東就不只是好作品,人間謂之“經典”。

如果《九歌》是屈原《楚辭》原著裏的經典,那麼〈司命〉這一場就是雲門《九歌》舞劇裏的經典。

〈司命〉的舞蹈層次是全《九歌》裏最豐滿又最具繞樑的餘音,全面性探討人與人、人與神、神與神、內神與外神……。〈司命〉涉及的範圍可大可小,而且完全無界限,它在人間的異時間、異空間、異民族、異文化…自由流通,除了人間,還上囊天庭,下括地獄。

什麼是“司命”?

“司機”知道吧?“司”這個字就是“負責、掌控”,所以負責掌控車子這台機器的人就稱為“司機”。

那麼負責掌控命運的神,就稱為“司命”,也就是命運之神。

司命有分“大司命”和“少司命”,大司命管“死”,少司命管“生”。

有些人類是人類沒錯(並不是命運之神),卻很愛做司命的工作,總想掌控別人的人生。像這些妄圖掌控別人人生的人,有一款會用權力或暴力去做強制掌控,另有一款會用假裝為他好、假裝愛他的方式去遂行他的意志。

而且,不論在人與人之間、人與神之間、神與神之間,都有這種情形。

關於人與人之間:

要不然就用強勢的掌控、塑型;要不然就用演的,先抱抱對方表示疼愛,再扳轉對方的肩膀,把對方變成自己的傀儡。

關於人與神之間:

你以為你現在說這句話是你自己說的,卻搞不好是司命扳你的嘴要你說的;

你以為你做這個選擇是你決定的,卻居然根本是司命替你牽妥的線路;

你以為青雲直上是因為自己有本事,結果是司命把你扶上馬的,但下一步馬上把你跌得粉碎,痛得讓你站不直,還沒來得及痛完,祂又把你扛上肩頭,讓你飛到人上人的境界。

關於神與神之間:

大司命與少司命也有類似“人與人”之間的權力統治結構,最後還於舞台後方出現更大尊的神明(代表能力更大或權力更大,意寓著天外有天、神外有神的感覺),就連命運之神的大司命和少司命都深感敬畏的,與眾生一起膜拜和仰望起來。

又,有人本來被誰操縱著,結果他掙脫了,換他跑去操縱別人。

也有人想逃脫,但居然連“逃脫”這件事都是被操縱者玩弄的虛象,他在他以為的“自由”裏繼續被操控著。

以上這幾段把層次打得紮實又豐碩,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意象營造得極具震懾力,沒有人能看了〈司命〉這場不從心底湧出莫名的懼怕。而且舞者的肢體該斷的斷,該騰躍的騰躍,與文本深沈的哲學性配合得嚴絲密縫,是完美傑作!

除了眾神、眾生之間的彼此關係和際遇,這裏還特別討論了“愛情”。

舞台最中間那一對情侶演繹著:有人的愛情是命運之神撮合他們在一起,也是命運之神作弄他們之間的順逆起伏,更是命運之神使他倆勞燕分飛,主宰他們的離合悲喜。這些命運之神有可能真是命運之神,也有可能是這對愛人身邊那些閒雜人等,起先亂撮合,之後又亂搗蛋。

還有一種愛情,就是情侶中有一枚會“假愛之名,行奴役之實”。

由於舞者是不說話的,若讓這種假愛者把話說出來,通常他會用“需求式句型”。

句型一:「因為我愛你所以我希望你怎麼做」

句型二:「你得為我做什麼事,才能證明你愛我」

偏偏真正在愛的情人也有這麼說話的,所以世人常常會敗在難以分辨真假的愛情。且看對方要你做的事,誰是得利者,尤其有沒有用耗損你去圖利他的事,即能得知。

如 果在多年前還蠻難舉例的,但今日大家多少都接過金光黨的電話,就好說了。不管金光黨唬爛你什麼版本,不管金光黨唬得有多像樣,只要他最後說出「請你到提款 機前怎麼怎麼操作…」之類的關鍵破綻句,不管你之前有多信他,在聽到這幾句話,你一定就會清醒了,突然明白自己剛剛差一點中計。嗯,就是這個fu!

又例如甲男有一堆藉口自己不能賺錢、存錢或背貸款,卻要甲女為他借貸以籌措出國學費,好為兩人的未來幸福舖路,甲男就是那枚耗損甲女以圖利自己的假愛者。

經懺咒語的聲景就像催眠一樣,催眠著眾生的信奉和崇拜和聽話。這指涉那些試圖想操控別人的,不管採用強硬手段或甜言蜜語,都會用“一再洗腦”的方式,灌輸他選中的目標人選接受他設定的規矩並自行就縛。

But總有跳脫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智者不受拘束。他們尋到精神世界的真實自由,騎著自家的法輪(自行車)自由逍遙,既不想被操縱,也不想去操縱誰。

──〈湘夫人〉──
如 果屈原不是幫忙當地民族整理神曲,而是由他自己創編詞曲的話,我會覺得原著《九歌》裏的〈湘君〉、〈湘夫人〉兩篇,最為貼近他的心事。原著這兩篇都有著主 角潔身自愛,卻等不著對方當初的眷愛,被對方背棄了雖然有怨,心裏也還是有情有義,期待對方能有一天回心轉意,重拾往日默契,互信互助。屈原對背棄他的君 王,正是這樣的心情。

至於雲門的舞劇,三合一後另有詮釋。

聖潔的湘夫人持杖、披紗,以人肩上的兩柄竹竿為轎,曳曳而來。

湘夫人所披覆的白色頭紗橫越了整個舞台,白紗其實就是蜿蜒的湘江,白紗覆在頭上,就是湘夫人還潛在水世界裏。

當湘夫人要破水而出時,水面上紋起潮興,湧出一波波漣漪。

眾女子崇拜湘夫人,向她祈求美麗與愛情。這些都是天下女子的共通心願,此時的湘江在眾女子眼裏是一條愛河、湘夫人則是美神和愛神。

古代女子生活太壓抑苦悶,太需要有女神懂她們的心、撫慰她們的苦、幫助她們的願望(通常是美貌和愛情),並保祐她們平安順利。

有 女子因為信奉女神神話而幸運得到傳說中的良人良緣,也快樂的像女神一樣又美又幸福。有別的女子羨慕著別人的際遇,而更虔誠的祈求女神賜美賜緣。還有女子追 隨著女神,模仿祂一切靜態、動態、穿著,連女神所覆的白紗猶如婚紗,她都因而欽羨著、嚮往著,小心翼翼地撫摸那紗,彷彿儘量模仿女神,就能有幸沾染到女神 渾身的聖潔美麗,而且她們深信擁有女神般的美麗將能保證擁有順利的愛情。

連女巫都這樣欽羨女神嗎?女巫竟一把奪去女神的面具,自行戴上女神的面具,模仿著女神的儀態,但女巫的身段剛強,怎麼看都跟湘夫人的柔美很不像。這一段令人有“東施效顰”的感觸。

女神無意間露出了真面目,未預料女巫此著的女神頓感錯愕。

試問有誰知道女神的底細?

被摘去完美面具的女神獨自映照著水面,祂似乎憶起了什麼脆弱的過往?祂其實不美,祂其實蠻憔悴的,祂其實心情不好,祂其實在等待誰,但那個誰卻居然失約了?!

祂 原先不是神,祂曾經是人,就像那些在江畔祈求祂賜福賜緣的女子們。祂傷心失望而被愛河淹沒,跟祂一樣脆弱無助的女子們為殉情的祂戴上美聖的面具,將其遭遇 美化、神化,賦予她神格、權杖和傳說,願她從此保祐天下眾女子長久擁有美貌與愛情。女人們過得太苦悶了,她們需要有心靈寄託的女神和神話,好使日子有希望 點兒。

除了湘夫人,姑娘家也愛向陰柔的月神祈願。

However,萬物仰賴的日月,光輝能廣達天界和人間各處,卻達不到地府。(未達地府是不行的,為愛吃足苦頭的姑娘家,跟在地獄度日沒兩樣)

而水,能到達一切地方。

就像天界有天河,人間有江河,地府有冥河。印度恆河還被認為是能連通不同時空的聖河。私猜想大概是因為水有三態,所以無孔不入?

水跟青春美麗一樣是留不住的。用手掬起就會從指縫間流走,用容器裝起,以為這下子水逃不走了吧,結果水悄悄的從空氣中蒸發,無聲無形的漸漸溜走,我們只瞧見容器裏的水將愈來愈少,像鏡子裏漸稀的青春。

女神的完美面具是女子們為祂戴上的,神格地位是女子們扶持的,聖美神話是女子的心願育化的。青春美麗不會永遠存在,也不保證愛情順利,可是眾女子聽不進去,也不想這麼想,因為這麼想的話,心情會很差,日子也更難過。

──〈雲中君〉──
以前寫過,請詳見《白蛇傳與雲門精華》一文。

補充幾句就好,用“真正逍遙自在的雲中君”,去諷刺“造神運動做起來的雲中君”。

──〈山鬼〉──
坦白講,屈原《九歌》裏的〈山鬼〉我可能沒讀懂?我覺得我好像沒領略到原著的真意?!

《九 歌》所有篇章都是寫人對神祗的崇敬和思慕,只有〈山鬼〉是寫鬼神對人類的怨慕。這是何意?這些民族明明是跟山、水貼近著一起生活,為什麼依戀水卻厭膩山? 山水給這些民族的資源和庇蔭應該都很多,而且山在“保護方面的服務”應該比水強多了,所以我想〈山鬼〉這篇,我沒讀懂他們的心。

至於雲門的〈山鬼〉,是山中的精魄(包括動物、植物、昆蟲),有時是四腳爬行的獸,有時是地下螫伏的蟲子、種子,有時是趁著夜色遮掩悄悄攀生的植物藤蔓……山鬼看起來很寂寞,一張嘴一直大大的開著,像在無聲的吶喊(還真像名畫《吶喊》)。

萬物皆有靈,所以都該被尊敬。

──〈國殤〉──
這一場是女巫的覺醒!

向來是神的代言人的她,突然頓悟誰才是真神。

她曾向她以為的神獻身,但她發現能為人獻身、獻生的才是真正的神!

而那些老要眾生向他獻身、獻生的,卻恐怕都是假的神。

國 家遭到兵災戰禍,眾生祈祭已久的神並未下凡保護他們,所以他們之中有人挺身而出,決定出來保護大家,而人人都知道這將是以命易命、一去不復返的永遠遠行, 但他們不怕,他們慷慨激昂,奮勇為了保護家鄉親朋而離家集體流浪,拋頭顱、灑熱血就跟往日向神明奉獻最高等級的祭禮一樣。

他們向親朋獻身、獻生,他們才是親朋真正的神,真正的保護者。

光 源從背後打來,他們踏在一條由自己人影舖就的幽冥路上,縱然失去了頭顱,他們一路前行,沒有一步顯露猶豫,轉個方向,他們是朝著他們信仰的光明走去。如果 為了保護愛自己的人們和自己所愛的人們,縱然死了、成了遺照中被瞻仰的人又怎樣,為了保護眾生再死千次萬次也無妨,擋刀擋槍擋戰車…他們都不痛不怕,來 呀!

像這樣的烈士,每個時空都有,意味著害他們變成烈士的混人混事也每個時空都沒缺席過。

經過的Mr.屈現出悲憫的神情,這就是他預知的、他最怕的、他提醒了又提醒但沒人要鳥他的悲劇發生了。

只要開戰了,不要說迷昩的眾生,就連跳脫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自由人,也無法從戰禍中倖免。戰爭是最罪惡的!把一切都毀了。

女巫突然痛悟,推翻了她往日的信仰,並掬起清水洗滌壯士血污的胸膛。

以前她掬水清洗自己的眉心,代表掃榻恭候神明降乩;現在她掬水禮讚壯士的心,代表她知道壯士們把眾生(包括女巫)擺在自己心裏,才能為眾生獻出熱血和生命。

女巫開始模仿壯士的動作,表示懷念與崇敬。

一路走來,女巫終能辨識出神明不在天上在人間,是那首歌one of us~~趕著回家的眾神,夾在眾生間修行。

眾神修行自己,還會不時提醒眾生、關懷眾生,若是眾生執迷不醒到真的很沒辦法的時候,眾神只好中斷個體修行,獻身拯救眾生的肉體壽命,或獻生拯救眾生的精神生命。

──〈禮魂〉──
聖潔靈魂被眾生用一盞盞油燈禮讚。

這一盞盞油燈是眾生的心意,照亮聖靈的回家之路。

如果擁有聖潔靈魂的人愈多,燈火就會漸聚漸多,漸漸舖成一條明亮的大道,通往幸福的天堂。

一天(有晝、有夜),是宇宙要告訴我們的關鍵真理之一。

最亮的白晝,都還有光線照不到的可疑黑暗(所有信仰一定要經過嚴格的道德檢驗,才能信仰);最黑的夜晚,則還有月光和星光(只要靈智俱存,就不會白受苦,所有苦難將因而是有意義的驗證和提昇)。

禮讚聖靈的燈河跟夜空銀河多像!聖靈舖就的天河神光。

天堂跟眾神一樣,沒有很遠。

當眾神在眾生之間,當眾生都自修自愛成了眾神,天堂就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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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寫《狂草》時曾略略提及雲門舞集的《九歌》持“豐”字訣,非常深沈悠遠的宗教神話、文學意境,有人物、有故事、有感情波動、有人物個性、也有環境個性,極豐美多姿!

在此補充:雲門的《九歌》還有放諸四海皆準的嚴肅哲理,是超脫時空的真正經典!

雲門《九歌》的男主角是流浪者屈原。

他就像是預告災難的彗星一樣討人厭,但他說的確是實話(所以才更被討厭),幸好他至少在歸程趕路中,方向明確,並沒有被眾生牽累而迷失靈性。

女主角則是能力者女巫。

她 在眾生間靈智程度高,才有資格成為兩界的中介溝通。她的生命歷程令她對“神”的意識清醒了,識清什麼是真神,什麼是假神,這是她靈智上的晉級。雖然她最初 識神不清,但她肯為了眾生獻身給神祗,就代表其實她的本質已具有神性,只待時機拭去她靈智上的迷昩處,女巫步上通往天界的坦途,也由此啟程。

還有,雲門《九歌》裏的神並不是“神”,而是“信仰”的假借象徵。

所以舞劇裏的神明造型並不端莊正經,而是風格猙獰。這就是雲門像屈原桑一樣在憂心提醒:「某些信仰很有問題,很需要確認它的道德性和正義度,不要傻呼呼的被拐去當邪惡的走狗,做出許多傷生悖理的惡行,還以為自己是對的,最後毀人毀己通通完蛋蛋…」

又,神沒有問題,有問題的從來都是人。

如果明白何謂神心、何謂聖性,就知道正神才不會以“壓榨和蒙蔽”取代“相與和導引”,只有沾染魔性的人才會。

所以本舞劇要追究的問題,並不是神的問題,而是人的問題,特別是被魔附身的人所製造出來的信仰問題。

不論是道德信仰、價值信仰、政治信仰、宗教信仰……,在信仰前都應該先探究這個“信仰”是真正義還是假正義,是全體正義還是部份正義,這可以避開大部份的未來式罪惡。

如果最初檢驗是ok的,但到了半途卻變質,眾生並不需要愚忠於錯誤的變質,而該以離棄做為抗議。

眾 生一定要搞清楚!不要再被唬爛了,真正的叛徒是已變質的人事物,並不是遠離變質者的眾生。因此變質的楚王才是背叛人民的叛徒,屈原始終都是至忠至誠的先天 下而憂患著。變質的楚王最後果然害人民流離於戰禍,我實在不明白眾生到底要重修幾遍,才能把這一門上了n遍都當掉的歷史悲劇課平安結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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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房話】
雲門歷來很奇特的舞了數枚我素日鍾愛的題材:《白蛇傳》、《紅樓夢》和楚辭裏的《九歌》……《九歌》目前仍是我心中最愛的雲門舞作,且令我感觸良多,so才能為它寫到近萬把字。

其 實當年T小妮在唸輔大中文系的時候,看到選課單上有《楚辭》,心裏就在呯呯跳了…我莫名的很愛《楚辭》,但裏面有好些東東自己看不太懂,所以就很想去上這 門課,好巴著老師東問西問。可是它開課的當天並沒有其他我也想上或必修的課,這使家裏距離輔大要1.5~2個小時車程的懶惰蟲,立刻猶猶豫豫了好幾天。

由於T小妮對時間很計較,所以“上《楚辭》”和“保留完整的一天自由”就變成是我心上天平的兩個盤。為了要上這門課,我一整天就要去了一大半,總覺得時間成本耗太高……有沒有什麼兩全其美的辦法呢?

俺開學後延遲選課,先蛇去找輔大最要好的手帕交天姊,因為我知她有選這門課,所以我耗了一天挑天姊上楚辭課的時間去偷聽她們老師教課,慘~她們老師聲量奇小又奇穩,本瞌睡大王若到課也會跟沒到一樣,鐵會酣睡如泥。

我 跟天姊借課本翻翻,又問老師有無推薦的版本或輔助教材,邊問邊伸一隻耳朵偷聽老師教課,聽了半堂課後決定選擇“保留一天的自由”,自己去買有眼緣的版本來 看,若看不懂再來求教天姊,她有上課,所以一定比我瞭那些書上沒有寫出來的東東,假設她也不瞭的話,我還可以拜託她幫我問她們老師。就這樣,靠天姊幫忙, 把《楚辭》漸漸看完,不敢說全部讀懂讀通,但大部份還可以啦,呵呵~

也記得當年就是因為她們老師推薦學生去看雲門的《九歌》,知道我喜歡《楚辭》的天姊才會想到問我要不要一起買票去看。

當然要去看!

我偏好內外兼備的東西,《楚辭》裏有數篇都是浪漫與哲思兼備的奇文!潛意識裏我有驚異也有好奇,雖然《九歌》原始出身是神曲,而且祭儀就是以舞蹈為主體,但到底是誰想用、自認為自己能用舞蹈的方式詮釋《楚辭》裏的《九歌》?!

了不起!我那時看完真是嘆服,他們不是自認為,連我也認為他們真的行!

舞作竟然同時擁有“忠實”和“獨立”!不但真能清楚表達《九歌》的浪漫和哲思,創作者還注入自己的詮釋和自己的哲思。

所以雲門的《九歌》對我來講有特殊地位,當初是這齣舞劇令我甘願成為林懷民先生的粉絲。(ㄟ~不過T粉絲忠誠度沒有很專,還是照常到處看、到處逛,勉強算是“When雲門新作演出若跟別人的時間衝突到時,會優先選擇去看雲門”的這一種粉絲哩)

另, 近來又驚異於林先生的文筆流暢(有看到他登報的散文),我現在才搞清楚原來人家最初就是先文後舞的,難怪他舞作的思路能既縝密又流動,難怪他打層次都能打 得很清楚,而且是從細末到大局、從個體到群體、從靜態到動態、從慢到快……每一層級都會關照到,都會考慮到。可怕的是菜色豐盛卻能不瑣碎、不囉嗦、每一指 都能俐落乾淨的指到重穴,這證明異領域的滋養度之高,真是不能等閒視之。

哎呀~沒空哈啦了,總歸一句話:《九歌》是我的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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