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裡戲外,上演一樣的人生《京戲啟示錄》


作者:阿信
部落格:一意孤行向古人

場次:2008‧1‧5‧1930
地點:城市舞台
團體:屏風表演班

「如果情感只能靠著空洞的想像來填滿,那麼,你眼前的一切是戲還是人生?這重要嗎?」~《京戲啟示錄》

記憶,是大腦對生命中某一段消逝時光的重建、拼湊,甚至重新排列組合過後的結果,存在腦海中的那些細瑣殘像,很可能極大部分未必貼近真實,卻像極了一齣齣自編、自導、自演的戲碼,兀自在想像的舞台上重複播映著,想伸手去捕捉,如煙消散無蹤,但這些塵封的人生片段,卻又從未完全消失,總在不經意時刻,沒來由地向我們襲來,揮之不去。這樣的記憶,如真似假、既幻又實,那麼由這些記憶片段構成的自己,到底又是誰呢?

正如劇中台詞所說:「那些曾經發生過的過去是確有其事?還是根本沒發生過?」,我想《京戲啟示錄》應該也是基於這種迷惑、又渴望探索自己記憶底層真相的雙重複雜情緒下,相互撞擊而產生的作品吧!編劇李國修說,這是他半自傳式的作品,也藉此對他的先父表達無限崇敬與追思之意,奈何記憶如斷簡殘篇、凌亂不全,一個虛實交錯、時光在五十多年間來回穿梭的「故事」(事實與杜撰參半)於焉誕生。而使用「戲中戲中戲」的表演方式,以虛構的劇團(風屏劇團)在真實的舞台上,搬演一齣半真半假的故事(梁家班歷史與李國修的虛構),不僅有創意,也避免這個文本先天所存在的矛盾擴大(敘事邏輯的衝突可以用戲劇手法帶過),甚至添了幾分遐想的詩意……

都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但真實人生與虛構的戲劇,仍然存在著一條清楚的界線,真假並不容易混淆;而台下的觀眾與台上的演員,也存在著一段很理性的距離,足以讓觀眾意識到自己在看戲,不至於入戲太深。而《京戲啟示錄》的高明之處就在於讓觀者在同一個舞台上,同時看到了台上忠孝節義(打漁殺家)、台下不倫背叛(公媳偷情)的巨大反差,以及戲裡風屏劇團荒腔走板、幾近鬧劇的爆笑排練,對比戲外李修國(也是真實世界的李國修)對父親無盡思念的動人告白,橫跨古今、貫穿虛實的敘事結構,在台上台下、戲裡戲外遊走,但描述著卻是一樣五味雜陳的人生,甚至後台的戲比前台精采,戲外想傳達的情感比戲裡複雜、濃厚,即便觀眾搞不清楚孰真孰假,但隨著一幕幕場景變換,彷彿自己也融入了戲裡,也能夠從中感受到那不可言說的戲劇張力,感染整個劇組對這塊土地的熱愛,此時,誰還會在乎什麼是真、什麼是戲?

「傳承」與「圓夢」應該是《京戲啟示錄》全劇的精神所在,故事主軸藉著一個做戲靴師傅(李國修父親)的眼睛,看著一個京戲班子(梁家班)從盛轉衰,再到瓦解消逝。二次世界大戰後,中國京戲的市場如美人遲暮,風華不再,年輕人沒人想再花錢票戲了,但即使形勢比人強,戲班主事者仍對這份藝術有著難以割捨的熱愛,想方設法為這個「夕陽工業」找一條新出路,能夠繼續傳承下去,但最終還是因為戲班內守舊與改革派互不相讓,以及盤根錯節的複雜情感糾葛,被迫解散戲班,大家各奔東西。蒼涼此景,看在對京戲也有份執著的製鞋老師傅眼裡,自是萬般不捨,念茲在茲地也想讓自己的兒子(修國)繼承這門藝術,將來可以當個名角光耀門楣,找遍門路送兒子進劇校念書,可惜正值叛逆期的修國志不在此,違了父親的意,不僅挨上一頓打罵,也埋下心中對父親深深的虧欠……

沒進劇校作科、練功,或許讓父親失望,但李修國選擇當個劇作家,其實是殊途同歸,這工作不也是將大千世界,換個形式呈現在戲台之上?還能將在真實人生沒能完成的想望,用另一種方式圓夢。好比梁老闆一直想改良京戲,製作大場面的水裡打鬥戲碼,把觀眾再拉回戲院,但因被迫解散戲班,這個心願成了泡影,所幸修國聽了父親的描述大受感動,用他的生花妙筆,讓這一切在50年後的舞台上成真,成就了一場聲光效果俱佳的好戲(這點李國修倒是和梁老闆一樣,都致力於戲劇的改良)。此外,全劇演員(屏風表演班)謝幕之後,舞台上出現的最後一場戲:少年修國在父親跟前練功、唱戲,父親滿足地豎起大拇指,李國修在多年之後,用自己足以光耀門楣的專業表現,彌補了當年沒去念劇校對父親的愧疚,是全劇最動人之處。

看著李國修借用戲劇形式,在舞台上訴說父親的生平,讓我不禁也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和李國修一樣,我也有一個靠著自己的手藝與勞力,每天勤奮工作養活全家的父親,脾氣也同樣暴躁,家中孩子(幾乎都是我)小時候一不順父親的意,很容易就招來一頓打罵。雖然總是嚴厲、不善表達情感,但他對家庭該負的責任,卻是一天也沒放下來過,全家沒有哪一天少吃一口飯、少件衣服穿。而他對於子女的期望,不是書要念得多好、成就什麼大事業,而僅僅是「好好做人」這般簡單的要求而已(其實,人一生做好這件事,也是功德圓滿了!)。

對於手藝(裝潢木工),父親也有著極度的自信與堅持(雖然我總是嫌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把家裡搞得跟工地似的)。記得小時候他曾刻意帶我到工地,叫我幫忙、打雜,也想順便將他的「功夫」傳授給我,讓我盡早習得「一技之長」,免得將來找不到工作,可惜我資質駑鈍、動作又粗魯,鐵釘總是釘錯位置、木材也鋸得像狗啃的,眼看這個徒弟這麼沒天份,父親很快就打消培養我當接班人的念頭,放我自由發展,到了現在,可能拿鋸子的手改拿了筆,每天必須敲打的對象從釘子變成了鍵盤,我常常在想,要是那時候選擇了繼承父業,我現在是否能坐在電腦前面寫這篇文章?人生際遇就是這麼奇妙,你只能選擇其中一條路,而你永遠不會知道選擇另一條路的結果。

2008年第一場舞台劇,我獻給了屏風表演班20周年慶的定目劇《京戲啟示錄》,和以往看戲的經驗不同,這次多邀了7位朋友與我同行(我果然是名副其實的屏風之友啊!),其中不乏第一次或很少進劇場的朋友,不過看完這齣戲,大家一致的感覺都是很受感動,友人Elaine更是入戲太深,散場後情緒仍久久不散,哭成淚人兒,雖然我聽不太懂她受感動的點在哪,不過看到她的真情流露,我深深覺得當初把朋友帶進劇場的念頭是對的。每次朋友的聚會總是吃飯、玩樂,不免乏味,偶爾到劇場大家一起感動、分享心得也是不錯的交流;更棒的是,或許有人因此而愛上了戲劇,成為劇場的常客,成為推動文化產業的一顆種子,也為台灣經營劇團的困境盡一份心力,豈不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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