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藝地情緣獅城會》晚場

作者:Tiffany
部落格:Tiffany夢遊仙境

三地匯演/歌仔戲&薌劇
2008年5月10日晚場
新加坡濱海藝術中心音樂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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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演:中國漳州薌劇團
劇目:《梁祝》之〈憶十八〉

這折子簡單講就是“舊景重遊,心情不同”。

當梁山伯得知祝英台原來竟是女兒身後,就興沖沖要依約前往祝府提親。

山伯沿途看到他之前相送英台的舊景,便憶起英台當初十八道(可能是概數吧?我其實沒有細數)鑲嵌在字字句句裏的即景暗示,並對自己的憨傻感到又好氣又好笑。

其實就因為多了這一重輕微的懊惱,使得“事後回想終於聽懂”的滋味比“現場立即聽懂”更加回甘。

午場在《遊上林》演出風流皇帝的小生,此折擔綱演出憨書生,有紮實基本弘翔a山的身段,用各種肢體語言反應著地理環境變化(路況、河流、過橋…等等)的精采演出,漳州薌劇團選擇用獨角戲的方式呈現,當天當場在演出時間內,演員煥發出來的氣場灌得飽舞台,現場有目共睹。但舞台若再大些、觀眾席再遠些、獨角戲演出時間再久些,可能就會是嚴峻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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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演:新加坡福建公會薌劇團
劇目:《白蛇傳》之〈斷橋〉

這一折在揭密,把掩藏在內心已久的心聲揭露。

文本其實揭露了兩個秘密,卻多半只被看出一個來。

出聲揭露的那位很明顯,人人都聽見且聽懂了。懷著身孕在金山寺大戰完的白蛇,在斷橋這個兩人鍾情處情緒崩潰,大批唱段針對白蛇設計,讓她向冤家野P一吐鬱積已久的深愛和苦水。

大批身段針對著無啥要詞的青蛇設計,使出手的這位雖也洩露了自己內心的心事,可就不知全場有幾人真正明白?青蛇追殺野P,看起來很像在替白蛇抱不平對不對?

你中計了!其實她是在為自己抱不平,在替自己申冤。

青蛇不平的是:「為什麼我對白蛇這麼好,替她赴湯蹈火在所不惜,而野P辜負白蛇這麼多,白蛇卻還是愛野P勝過我?野P有什麼好?我在白蛇心中的地位為何總比不上野P?如果沒有野P的話,我在白蛇心中的重要程度應該會是第一位吧?!而且我為白蛇吃這麼多苦,白蛇應該是跟我一起幸福快樂,怎麼會是臭野P和白蛇幸福你們自己的,卻把我撇到一邊呢?」

因為青蛇心裏有這釵h嫉妒,嫉妒野P,又嫉妒人家夫妻和解後將擁有的幸福(婚姻幸福是專屬於夫妻兩人,旁人並無法插花這種幸福。亦即這種幸福一旦有人插花,就立時破裂,不再有人覺得幸福),青蛇想來想去都feel是野P在礙事,所以恨他,欲除之而後快,during人家夫妻溝通(吵架若言之有物,算是強烈、激烈的溝通方式)並試圖步向和解時,她一再中斷整個溝通過程,想讓人家達不到和解的結果。

但由於青蛇有一層極易混淆的外包裝,地球上號之曰“義氣”,所以竟使青蛇隱藏心底已久的嫉妒在這一折明明湧現了,底蘊卻未必會被所有人都識破。

畢竟,“建議”跟“批准”是兩回事。

好友都有使出智慧給予你良心建議的時候,但並不會霸道到侵奪你的人生裁量權。

那請問:誰跟誰談戀愛需得到朋友的批准才能談?

可是青蛇卻自以為是的覺得她可以不批准白蛇跟野P的愛情耶?!

青蛇不但不批准,還直接拿劍砍殺白蛇的愛人,青蛇的脫序代表她早已超越朋友該有的分寸,完全用一個“局內人”的心態試圖操控(而且是想主控)事情的發展,她根本認定野P才是介入她和白蛇之間的打擾者,她根本沒自覺到自己才是局外人(夫妻關係就是“夫”跟“妻”而已,哪還有別人?所謂別人,就是別人嘛)。

白蛇為了愛野P受了很多委屈,但白蛇最委屈的是好不容易有勇氣又有機會跟丈夫吐露委屈了,卻不能說的痛快,因為邊說還得邊分心保護他,替他阻擋青蛇的利劍,替他向青蛇求情,野P光顧著逃命,也不曉得到底有幾句真的聽進去?

可憐的白蛇時值情緒受傷、身體受傷都沒有人給她惜惜,她在最弱的時候,跟旁人一比較居然還是屬於強者,結果隨時都是她在保護別人。But當強者身心脆弱的時候,或她覺得需要被保護的時候,誰來保護她?而且誰說比她弱的人就不能保護她?我覺得問題是在“有沒有心”耶!

如果某強者渴求某弱者的療癒,必是此弱者在此強者心中有非他不可的特殊地位。弱者雖然對自己或對別人可能蠻無能為力的,但弱者只要有心惜惜他,就能療癒強者的脆弱,那強者只要自家內心恢復元氣,他的能力自會復原,根本不必勞煩他人。

套一句范柳原對白流蘇說的話:「妳就是那醫我的藥」。

大力水手則可能會說:「妳是我的菠菜」。

強者之強,在於他的弱往往只是暫時的假象,是因為強者的內心脆弱才會顯得能力虛弱,但當他內心的感性需求被照顧到了,那他的強能力根本就是立刻恢復、無可限量、取之不竭、用之不盡,跟勁量電池一樣的啦!

回顧白蛇傳整椿悲劇始末,野P錯在沒有主見(輕信外人)和性情懦弱(任人宰割),青蛇錯在失控的嫉妒,那麼白蛇是否就完全ok?完全無辜呢?

青蛇敢在白蛇面前追殺野P,敢干預白蛇的人生決定,其實就是白蛇的疏漏了。

顯然白蛇往日裏對待自己人都太過溺愛,才會使他們愈來愈沒規矩,愈來愈過份。

白蛇平常寵溺野P更勝於青蛇,今天野P會豬頭到引禍上門,恐怕也是極類似的緣由。

其實白蛇的“自我管理”沒得挑,“敵人管理”也頗嚴密,但卻失分於“自己人管理”。

自己人基於信任的緣故,所以會比敵人更容易接近到自己的弱點或痛腳。

而且你會去防範敵人靠近你的弱處,卻不會防自己人。因此就算自己人沒有要故意去傷你,但只要他去磕到(不小心也一樣),影響你的程度絕非敵人能比。

so單單白蛇自己時,她都不曾犯什麼過錯;

白蛇被強敵挑戰時也沒輸過;

全都是在自己人手裡頭傷筋錯骨。

人跟人之間,相處要有原則、要有分寸,扶持也要記得尊重二字。

若有人快踩到你的地雷了,為了兩人的情誼長久,你最好老實的知會人家你的界限在哪裡,踩中了才來撕破臉,你也受創,他也受創,兩敗俱傷,何必呢?若是真心為你好的自己人,除了會關心你的際遇,也會介意你的感受、尊重你的決定。

飾青蛇的演員眼神夠陰、夠犀利,其青蛇的演出比賈寶玉更亮眼數倍,概因有抓到其心態,身段角度和每個點都很精準。

唯一可惜的是兩蛇之間默契還不夠,劍都已經砍到了,該擋的卻還沒擋來,使劍只好自動暫停。這種情形雖然在打鬥場面常見,但希企能對練到愈不發生愈好,畢竟發生太多次就會削弱武戲該有的緊張感,觀眾會因而意識到「原來砍人的會自動停住啊?!」然後就不會再覺得神經緊張,原應高潮迭起的武戲會就此平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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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演:台北阿源戲班
劇目:《潘金蓮》之〈雪冤〉

武大殞命後,為掩人耳目,潘金蓮在家替有名無實的丈夫守喪。

她的心早就不在這個家了,更從來不在沒愛過的武大身上,雖曾只保留給武松,卻被退回,落地沾塵誰來理會?只有西門慶敢說也敢做,似乎是真愛她那麼樣的搶著。誰都渴望溫暖的懷抱,誰都不願意被冷面拒絕,只有潘金蓮被西門慶捧在手心上的時候,她才能稍稍釋懷被武松拒絕的碎裂。所以她的身子給誰佔去,心就給誰佔去。

誰說武松是勇敢的英雄?在潘金蓮的心裏,武松是畏懼面對自己內心聲音的懦夫,他敢打老虎又怎樣?他不敢愛她。他敢反抗老虎的暴虐,但對人世間無理的暴虐,他卻哼哼唧唧,面對坦誠純摯的真愛,他更奪門而逃。是誰說武松是勇敢的英雄?難道真愛比老虎可怕嗎?

面對不公不義的一切,男人若不反抗的話,好歹還有雙大腳能逃。但女人能逃的腳卻被折斷束綁,名曰三寸金蓮、讚曰小巧,實則能容她的天地僅餘三寸,她的世界也被束縛得小巧了。

逃避愛情的武松浪跡天涯,一接獲兄長死訊,才急返奔喪。他質問潘金蓮,那個愛她的身體不愛她的生命的西門慶放她一個人面對打虎英雄的威脅。

潘金蓮悲憤交加,你們不英俊體面,憑什麼擁有我的美?!你們定了一大堆戒律,都是定來叫別人守規矩,自己卻偷來暗去?!你們既沒有勇氣、更沒有愛情,憑什麼質問我的貞潔和真情?!

編劇很擅長寫“情緒潰堤”的詞耶!

他寫的本子凡堆積情緒滿到爆發then攤牌時,那段詞就是最最值得專注的焦點,字字句句都點到穴道(又痛又刺又麻又爽快),水準跟上等排壑@樣,有厚度又“啾西”!(所謂“啾西”是多汁的意思,俺一時忘記英文怎麼寫了,請各位自己spell好嗎?感謝~)

雖然一樣都是在抱怨、在傾訴委屈,但敘述重點穠漱ㄕP,成效也就不同:

例如《白蛇傳》〈斷橋〉,因白蛇列舉出來的都是事件,是野P原先所不知或一知半解的事件和緣由,感觸屬平行排列。若用“抓癢”來比喻的話,就是“全身都抓一遍”那種。

而《潘金蓮》〈雪冤〉卻有漸層加重、指數加乘的效應,因為潘金蓮列舉的不只是事件本身,更是大量抒發事件給予她的心情和感覺。所以若用“抓癢”來比喻的話,就是抓同一區,而且狠抓猛摳…一直摳到皮破流血、剔筋見骨。潘金蓮說的這些事件,全都是武松原先早就知道或聽說過的,武松唯一不曉得的是她在這些事件中的心情和感覺。

還記得嗎?感覺很重要。

想讓觀眾對某角色有感覺,就得先告訴觀眾這枚角色的心情,那“觀眾的心情”就會“在瞭解角色的心情中”陷入角色的心情,最後達到“人同此心”的境界(觀眾隨角色同喜同悲)。

抓癢是“痛爽並陳”的,but若摳到皮破見血時,就令人深感驚心擰眉了。

所以,聽白蛇怨懟野P時,感覺是“痛爽並陳”的。

但聽潘金蓮怨懟武松時,因剖事的深度提鍊出「本來自以為知道,卻發現原來並沒多知道,或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誰心裡不會難過一下?」的感覺,所以會情不自禁為她驚心擰眉、隨她同怨同悲。

我現場也聽的眼眶泛紅,心臟都烏青了一片。

飾潘金蓮者是台灣著名的乾旦藝術家,束腳穿梭場上十分靈動悅目,超長水袖也耍得流利生風!又,加上飾武松者不留情的刀在場上俐落劈霍,兩人刀風和袖風的氣勢每每令我覺得好像坐在暴風半徑內看戲一樣勁爆呢!

晚場坐我旁邊看戲的另有三四名外籍女士,這一折是她們當晚欣賞時最專注、最安靜的時刻。(在此順便一提,其實當天看戲時(兩場都是),深覺部份觀眾的劇場禮貌有待加強,吃驚的是其中不乏歐美籍觀眾,不斷出聲討論,干擾別人卻不覺得有怎樣。最令人傻眼的是,有人自己一直講不停,還抖椅子、搖椅子、踢椅子,令坐同一排的人都坐立不安,居然還會嫌別人講話吵到她?!哇哩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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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演:中國漳州薌劇團
劇目:《吳漢殺妻》之〈斬經堂〉

當年王莽篡位登基,並殺了吳漢的父親,但把自己女兒陸t給不知情的吳漢。

吳漢左右為難,國仇和家仇不報不行,但父罪(王莽)應由子(王蘭英)償嗎?

吳漢若不殺王莽,則不忠不孝;若殺妻子蘭英,則失了夫妻恩義。

此劇其實是一種心理測驗吧?!在測驗觀眾對五倫重要性的排序。

蠻類似於這一題:你領著五隻動物,分別是老虎、馬、羊、狗、鳥,要乘船渡河時重量太重,請問你的放棄順序分別是?…這個測驗的每隻動物分別代表著家庭、事業、友情……,你最後一隻放棄的動物,必然是你最珍視的也最底限的需求。

吳漢面臨的就是相似的抉擇。五倫(君臣、父子、夫婦、手足、朋友)中的前三倫,若不能並存的話,吳漢應該選擇誰?

細究五倫的質地其實不同,就像水果和海鮮不能放在一起比較。

But故事不能沒有結論,最後編劇認為五倫的質地既然不能比,那結局只好來比數量了:

(君臣+父子):(夫婦)=2:1

就此決定了結局。

演員表現精采,但觀察到現場觀眾對此劇的反應較為不一。我想這是因為戲劇給予的價值觀在觀眾心中起了真實衝突的緣故。像坐我隔壁的外籍女士在演出時,就不斷憤憤的冷笑和嗤之以鼻,在重視個人獨立價值的歐美觀眾眼裏,會出現這種反應並不足為奇,而我其實是比較好奇華人觀眾現在怎麼認為?

以前曾看台灣演此劇,我當時也看不出來台灣觀眾心裡怎麼認為?觀眾若悲傷的話,都是為著王蘭英的無辜犧牲而悲傷,但卻看不出來五倫在現代人的心目中怎麼排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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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演:新加坡福建公會薌劇團
劇目:新編《玉堂春》之〈抉擇〉

蘇三在王金龍的協助下,簡甇獀蛂A兩人相偕返回王家,卻遭王金龍之父強加阻攔,認為蘇三身份低賤且不祥,要王金龍從它W利祿和愛情中做出抉擇。

蘇三不願耽誤王金龍的前程,自願離去,什麼都沒有的人,還貼心留下寒衣給他禦寒。蘇三離去的嬌弱身影,引動了王金龍的不忍心,王金龍因為一時激情,而揚言願拋棄它W,要伴蘇三一生一世。將寒衣披回蘇三的身上,似乎鐵了心的要永遠照顧她那樣。

蘇三感動還沒多久,王金龍思緒就恢復冷靜,他憶起當初為了愛情吃的苦頭就遍體生寒,他害怕那種沒有未來的可怕日子,他其實也並不能滿足於一輩子只擁有愛情,而沒有它W事業。他握著蘇三的手突然涼了,腳步遲疑了,蘇三立時就感覺到,也懂,她放開他,也放開身上的寒衣,何必穿它呢?身子又不寒,寒的是心。

編劇認為男生只有一時激情,不會像女生一生都情炙如火,男生一旦激情過後情就轉薄了,會更注重於實際的層面。

這折戲動用到較多人力編排群舞,以烘托主角氣派。

唯前方最好要補一下燈光,否則演員的臉會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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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房話】

這個場地(新加坡濱海藝術中心音樂室)其實舞台跟觀眾席沒有落差,完全就同一區,觀眾席三面包圍著演出區塊,使演出者跟前方觀眾靠得很近,我覺得這對演出者來說威脅感很大,而且演出者很輕易就能聽到、看到正前方觀眾的動態,會容易令他們閃神分心,對演出者的定力可謂一大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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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玉堂春的戲,就忍不住想到花裏的玉堂春。

玉堂春是梔子花的俗稱,很牛奶的一種花(I mean她的濃香質地很純真,就像我們形容牛奶“香純”那意思,並不是豔),顏色乳白,香氣濃郁。

梔子花是我最喜歡的療癒系花香。如果有什麼煩憂,每多聞一下,縐著的眉頭就會多鬆開一寸。

原來種了一盆,家裏今年又添買一盆巨型的新品種,每朵花可以有一個掌心大,而且香氣不減。花的尺寸增加,但香氣又不減,那就等於香氣加倍了。梔子花春秋兩季各開兩次,陽光下整個花季都芬芳流溢,香的酥人胸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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