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與肢體的失聯——稻草人舞團《月亮上的人—安徒生》

作者:謝依均
網誌:貓女客棧:黑貓媽媽的瑜珈和修行筆記
作品:《月亮上的人—安徒生》
演出:稻草人舞團
時間:6月29日(日)午場

稻草人舞團作品《月亮上的人—安徒生》於2008年6月27日到6月29日在國家劇院實驗劇場演出,該作品獲選為國藝會第二屆「表演藝術.追求卓越」專案唯一舞蹈製作。製作文案上表達了創作意圖:「從安徒生的童話、信札、日記為素材,透過舞蹈劇場與肢體的表現形式,呈現安徒生細膩易感文字背後所隱匿的孤獨、渴望成名、追求自由與瘋狂幻想的內在狀態,從永恆童話的水面映照出現實人生。」據筆者6月29日下午場的觀看經驗,該作品確實在舞蹈劇場的概念之下,發掘了主人翁安徒生斑斕奇詭與的童話想像與孤獨的內心世界的強烈對比,但在絢爛而豐富的劇場意象之中,舞蹈的本質肢體語言,卻未加以細心琢鍊,以至於令人不免感到疑問:「這難道是又一次的音樂多媒體劇場?」

以作家安徒生為主題,並不是一個容易的題目。如何呈現一位大名鼎鼎的創作者?中間牽涉到的問題太多了:作者生平事跡、時代背景、社會環境、作品風格、創作企圖等等。其好處是資料豐富,不乏激發靈感之處,而麻煩的也在於題目太大,消化不良,作大了蕪雜失焦,作小了又不見其「人」。難的是,舞者要以「非文字」的方式呈現以「文字」擅長的大師,企圖「跳」出他的內心世界,更是極大挑戰。

於是,擺蕩在「傳記性」的敘事和「普世性」的抒情之間,編舞者權衡之下,選擇了安徒生投入劇場工作,從默默無聞直到成名這一階段,作為故事主線,而將安徒生在往後童話作品中的角色加以變形、壓縮,讓他們變為安徒生腦海裡始終存在的中幻想的人物,提早出現,與早年落魄爾後暴得大名的安徒生互相對話,藉以激盪出安徒生內心的自卑和矛盾,描繪一幅安徒生的異想世界。

一生創作不輟的童話大師安徒生(1805~1875),如今成了被創作者。他出生在貧民窟,父親是個窮鞋匠,曾志願服役報國,對抗拿破崙征討,退伍後不久病故,安徒生當時才十一歲。他未曾接受正規教育,但少年時期便渴望舞台,期望在劇場上發光發亮。1819年他進入哥本哈根皇家劇院擔任小配角,但因嗓子喑啞遭解聘,後來勤奮寫作,卻因劇本不合舞台表演,未受劇院採納。當時的他,窮到口袋只剩十幾塊錢。爾後遇到好心人資助唸書,1829年出版了遊記作品銷售一空,逐漸嶄露頭角並脫離貧窮,不久他的喜劇作品在皇家劇院上演,受到觀眾青睞,安徒生才真正在他挫敗的劇場夢中找回自信。

對於同是舞台表演者,安徒生在劇場的奮鬥史,必然吸引了編舞家的目光,成為舞作的敘事主線和表面的時間線。而內在的結構,則以兩種主要表現形式:堆砌意象的舞蹈劇場、純粹的肢體動作,二者交叉呈現而成,而用前者鋪陳安徒生的故事。

劇場的部份,應是編舞家用力最多之處。繽紛的色彩、充滿童趣的人物和各種玩具充斥舞台。自從幾米的繪本風靡港台,成人繪本式的圖像語言,幾乎成為城市居民心中最易下嚥的文藝料理之一,創作者也不免貪嗜此味,在作品中加入各樣鮮明的童話香辛料。超現實人物一一走上舞台:帶著高帽身著燕尾服卻窮得脫褲子的安徒生、復古泳裝少女、金髮俗豔秀場女主人、白紗禮服新娘、帶盔帽的士兵、身著紅白塑膠袋禮服女子、白睡衣少女。這些人物總是吹著彩色氣球,背著大型狗娃娃四處漫遊,戴上蛙鏡、腳踏蛙鞋,流連在兒時教室課桌椅間,對著盆栽發愣,單一光源的投射之下,他們顯得若有所思。在成人式童趣中,瀰漫一股冷漠、孤獨和沮喪,渲染著創作者共同的境遇——寂寞。

穿插在一段一段的意象之間,是簡約而節奏明快的舞蹈表演,如同水光倒映著景色,卻被陣陣波紋截斷。舞蹈與意象,在本作品中幾乎是斷然獨立的兩個部份,舞蹈動作展現現代舞的流暢和速度感,舞者在台上兩端(舞台由如滑板練習台的立體弧形所構成)來回奔馳,時而翻滾,時而倒地,時而溜下陡峭的斜面。身著灰色工人服,肢體風格強調力量的瞬間爆發與頓止,與利用畫面、色彩來表現沉思凝止的意象部份,給予人全然不同的感受。

事實上,舞蹈的部份並未擺脫現代舞的窠臼,一旦開始跳起來,有經驗的觀眾,心裡不免有「還是老樣子嗎?」的聲音出現。再則,劇場意象與舞蹈動作兩大表現形式之間毫不相干,編舞家用前者鋪敘安徒生的故事,作為「舞蹈」核心的後者,卻看不出表現意圖為何。編舞家自始至終未能找到合理的內在邏輯加以穿針引線,作品因此失去平衡。表面上雖是兩個段落,實際上一部分特別受到照顧而另一部份則相對失寵,失寵的一方竟然是舞蹈的主要語言「肢體」,這是相當諷刺的。

隨著技術的快速進步,劇場也幾乎快被多媒體給攻佔,表演藝術的「人身」、「現場」的表演本質,也遭到衝擊。燈光、音效、投影、服裝,極便利快速地渲染氛圍和意象,創作者一旦對於表演語彙鬆手,便不自主迷失在營造感覺和氣氛之中,沒有精力再下功夫探究、琢磨所使用的表演語言(以本作品來說,即肢體動作本身)。使得作品往往看來絢爛繽紛、煞有其事,一旦真正跳起舞來,還是那一貫的肢體運用方式,舞蹈意象兩不相干。而值得思索的是,當作品主題需要透過這些意象、氣氛、叫聲、玩具來表達,卻不是透過舞者的身體,想法和語言疏離,顯出創作者的確有想法,卻未寄託在舞蹈的肢體表現上,如此不免懷疑:「舞蹈對他而言是甚麼呢?是否其實可有,可無?」

事實上,在意象使用的部份,也不盡然十分討好,畢竟已經是劇場俗套,但也未必不可有所發揮,本作品中就有兩處極有趣的部份值得再加著墨,就此發揮,或許能成就更深刻的舞蹈劇場之作。其一是作品前段安徒生遭受奚落,獨自一人落寞地坐在板凳上,舞者運用雙腿的張合、鬆緊、遲速,並向四面旋轉展現,訴出安徒生的落寞與焦躁,凝鍊又有張力,若能與後來被潑水、以及成名後受到各方矚目的段落結合表現,或許更能集中凸顯主題,並且融合肢體與意象,創造出屬於本作品真正的舞蹈語言。

另一處則是筆者自忖,或非編舞者的原有構想,即秀場女主人和戴高帽的白紗新娘之間的互動。高帽白紗女郎,自顧自地擺著各種姿態,像極了那些扮裝的街頭藝人,而俗辣的秀場女主人,以戳弄他為樂,毫無節制地大笑著,又像極了流連在街頭藝人旁指指點點的觀眾。表演者始終自我陶醉地演著,毫不在意觀者的逗弄,觀眾也自己玩得很樂,雖然對方甚麼也不回應,這難道不是台灣的劇場生態血淋淋的反映嗎?表演者帶著藝術家的高傲,何嘗真正關心觀眾內心想被娛樂的渴求,觀眾在無聊至極的表演中,往往自己找笑點自我娛樂,聊勝於無。一個自戀、一個自慰,表演者和演員的疏離,讓台灣劇場長期以來缺乏感動、爽快、震撼的營養,著實貧弱得很。

劇場創作者幾乎人人體內都感染了這種「疏離」的病毒,似乎總在避免一種單純的情感抒發,單純的肢體和口頭語言的溝通,永遠尋找、拼湊著某種表演雙關語,以極隱晦或著極誇飾的表現形式,試圖讓觀眾在摸不著頭緒之際又彷彿心領神會。然而大多數時候,這種表演語言的塑造都無法在一個排演的期間真正完成,往往下一齣作品,又從頭開始。創作者想呈現的某種想法、感受,卻被不甚成熟的表演語彙削弱了,因而顯得故作玄虛、極端空洞;卯盡全力看懂的有心觀眾,也在差不多解碼完成之際,感到落寞,發出「原來不過如此啊!」的感嘆,多數無心的觀眾早已腦袋放空,神遊雲霄了。

此外,開場的飛機起飛搭配潛水的畫面,使舞台瞬間變成幾乎缺氧的艙房,營造出強烈的壓迫感,是一極美的意象,且具有現代感。編舞家若能集中火力在鑄造新的肢體語彙,以斑斕的色彩、單一光源作為意象營造手法,加入群舞強化安徒生的患得患失的創作心境,放棄動機不明、老套的現代舞動作,本作品便能免於主題和形式、敘事與抒情、意象和肢體之間的斷落失聯,達到渾然一體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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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上的人—安徒生》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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