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書寫到言說:我、客家與劉三妹

有一天這齣戲上了真正的舞台,我變成了真正的演員,王世緯變成真正的導演的那一天,我想我們都不會忘記,那不是真的。那是由多少個恐懼的時刻拼貼成形的假像、泡沫與閃光。

文/劉亮延
(劇場編導/李清照私人劇團代表人/《劉三妹》女主角)


non-love is truth
and everything lies in the absence of love
nothing exists which does not lie
(Georges Bataille, 1897-1962)

那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岔出的力量,使得忍受傾斜而成憤恨,我時常想,在忍受的當下,「家」到底以怎麼樣的形式出現。用另一句話說,「家」被想像成何種樣式?我該怎麼碰觸這段言說,讓它們在舞台發生?

圍繞著慰安婦的史料,很長一段時間我陷入恐懼。恐懼約莫來自於能量不足,像是一個小電池要啟動一台大機器,更像是一杯白開水要使得一池子的魚都得到滿足。我對自己的淺薄感到恐懼。但是我已經決定了,我要用最激進的方式回答自曹七巧以來一系列的問題,最起碼,那是一個異質的聲音,那是私人的,不是公家的,那是自己而不穩定的,但它尖銳地令人手足無措。

而「客家」就是我的方法,以我對它的不滿、不信任、不同意的種種經驗,交叉支撐這個整整一年的勞動。如果我不是客家人,我不會作這件事,而正因為我是客家人,我不滿這句話,我不信任我是客家人,意味著,我不同意它指向的方向。我堅持把這件事做完,根本就是依據否定而為。而我做完了,在我無法證明因此我便是客家人這個質疑之前,因為重新開始說客家話,我發現另一個疆域,當我用客家話說「我/捱」,居然有一種迫不及待的口吃的快感,我感覺到一個娃娃或是侏儒的身體在蠕動,視線不一樣了,除了更孱弱,還提供了一種相當與我何干的內在的/小室的,從現實逃逸的路徑。我相信那絕對是意外,超乎預期的發現。

然而,就像是奇蹟降臨一般,當我與何俊穆開始進行一種小規模的網球運動,他一句我一句,他一段我一段直到他一場我一場,能量開始流動。在為期四個月的書寫之後,有一天,在羅思容老師家裡,這些不三不四的對白終於用客家話說出來,我驚覺一股氣流,陌生又熟悉,在經驗與捏造之間,似乎指向某處。那是我又重新開始說客家話的場景。我記得那是台北七月的夜晚,新店山邊的公寓頂樓,蟬聲水聲蚊子,還有電風馬達嗡嗡聲中,思容姐深深皺著眉頭,拿筆斟酌字句,魚果懶懶散散地在旁邊搧風,王世緯用一種相當ABC的口音練習對白。質感也是潮濕,我的狀態是失神的。

我跟大家說,就我演吧!何俊穆聽到消息嚇死了,而魚果樂得要看我怎麼自作自受,李育昇好像早就料到已經或者暗自竊喜。接著我用一種相當自私的眼神對王世緯說,你導。然後這件事就這樣開始了。我與她的角色互換始終都令我倆莫名其妙,到底什麼是演員也徹底被我推翻,而她始終用一種首席女演員的姿勢在忍受不聽指令的「導演們」的攬鏡自照,角色互換掀起前所未有的莫名其妙感,直到拍攝完畢,我們都有一種為什麼在那裡的感覺。為什麼你要作導演,以及為什麼你要演劉三妹,你怎麼不快點回家賣雞排,是劇團全體最珍貴的發現。也就是,劇場要怎麼作,創作到底是什麼作。當然,答案不重要,在還沒有來得及下結論以前,事情便轉移到更為瑣碎的層面上,例如錢要怎麼募與錢要怎麼付,要怎麼對於莫名其妙的黑道的恐嚇而摸著鼻子勒緊褲帶。

在舞台上「說」是相當匪夷所思的,我說的時候我感覺到它,我沈默它消失,我陷入與它的記憶中。雖然只相隔一眨眼,但我說的聲音已經變作煙霧。聲音迷濛了聲音,而我又繼續說,我繼續,我又再次…。在這些殘響般的煙霧裡,我歷經了28年來前所未有的焦躁與憤怒。我處在一種嘶聲力竭又自我否定的小水管裡,我不知道出口在哪裡。

於是,我應該如何描述這齣戲?一個使我充滿驚險地重回客家語言的旅程,時至今日元神錯亂的作品嗎?用巴岱儀的話說,撒謊,撒謊,謊言就是一切的存在,非愛是真相。我們必須在非愛裡無止境地欺瞞下去。說謊,就是我們的言說,我們的行動!

有一天這齣戲上了真正的舞台,我變成了真正的演員,王世緯變成真正的導演的那一天,我想我們都不會忘記,那不是真的。那是由多少個恐懼的時刻拼貼成形的假像、泡沫與閃光。

發表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