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華文」的劇場實驗


作者:莫兆忠
站台:chong+neng = 忠+寧

石頭公社的《靜安寺路192號6樓》為澳門○八年劇場劃上不算安靜的一筆,也許只演一場,又是很有聲譽的一個作品,到場的都是熟口熟面的劇界中人,有香港朋友特地來澳捧場,跟我說:「好似睇公餘場。」的確,很大部份的業界中人都聚集了,一個小劇場作品,能夠在三年內演遍澳門、北京、香港、南京四個文化各異的中國城市,的確不簡單,從那本贈閱的、像書一樣的場刊中,我彷彿看到那種:「不做,要不就做得最好。」的精神,澳門劇場界常常就是缺了這種不顧一切的狠勁。

狠狠出走

早在八十年代始,澳門劇場跟香港和內地的的交流己十分頻繁,尤其香港,澳門吸收的養份特別多,偶爾也有一些團體會到香港或內地演出,除了個別例子外,很多出外的演出,都屬於人家的邀請,或比較具官方色彩的藝術節邀約,主動往外衝的例子極少。八九十年代,有曉角劇社主動到香港參加香港戲劇匯演,之後,似乎就要數到石頭公社的《靜安寺路192號6樓》,三年前得知石頭在沒有單位的邀約下,到了北京和香港演出,那時我們都目定口呆,心想:有需要冒這種險嗎?這成本值得嗎?結果,三年過去。澳門的經濟環境已翻了幾翻,劇場的生態環境依然沒多大改變,只是整個社會悄悄的有些什麼暗湧在下面,都告訴人,澳門人已經慢慢學起主動、爭取、拚博,有的為生存、有的為了什麼也不知道,就是人拚我就拚吧,當然也有些為了自己很單純的夢想,去爭取一種屬於自己的生存空間。
  
所以,今日回頭看石頭三年的這個創舉,也許是先見之明,也許只是一種基於很單純的,想要接觸更多觀眾群的衝動。在澳門,演一個戲,大概不超過一千個觀眾,如果是另類一點的,或沒有大搞宣傳的小劇場演出,分分鐘只有一百個不到的人來見證你的創作,而且都是熟口熟面那一批人,然而,創作/作品的生命是否就此了結?走出去,似乎從藝術的成長或觀眾人口開拓的角度來看,都是澳門藝術創作必須思考的問題。從澳門出走,劇場創作首先要面對的是語言問題,以舞蹈劇場聞名的石頭公社看來是較有優勢,可有趣的是這部帶出帶入的《靜安寺路192號6樓》卻是文字與語言比重頗大的作品。

標準發音
                               
《靜安寺路》可說是將文字、語言和舞蹈等諸多元素,以差不多的比重同時放在舞台上的一齣舞蹈劇場。從張愛玲的文字到舞台上的意象,從書面上的文字到直接用口說的台詞,從幾個慣說粵語的人,到運用國語來唸台詞,這些都可視作跨文化的嘗試。跨文化、領域的交流,是近年華文劇場的一個趨勢,跨越的優點是擴闊創作的接觸面向,但也必然有著很多很多的阻障。以《靜安寺路》為例,文字語言在劇場中都起著敘述或解說的功能,一般觀眾都將看戲等同看故事,可《靜安寺路》卻是將一些散文解拆再重新拼貼,文字語言的敘事功能改變成思緒、感受的流動;創作人與觀眾之間首先要跨越的是慣性觀演方式的障礙。
  
大多數看過《靜安寺路》的觀眾,似乎都愛將重點放到語言的發音上,如果單純為了陳述一個訊息,發音準確當然重要,但如果那語言純粹是一種情緒、聲韻與氣氛,我會花更大的注意力去看發出聲音的內在動機,如果說話的人沒有那個內在的動機,沒有非說不可的動力,發音再標準都只是一堆從書上搬出來的文字而已。在舞台發聲也好,說台詞也好,最重要的還是那聲音、台詞裡的動作性。《靜安寺路》中,部份演員如張健嫻你會看見她的情感在那句台詞裡,反過來說,你會相信那是她說的話,不是從書本、劇本裡「背」出來的台詞;語言是動作的一種,動作也是一種語言,尤其看舞蹈劇場的演出,舞者常常是她自己,又同時是劇中人──肯定不是久經訓練的動作機器而已,於是,我們看出石頭事隔三年重演《靜安寺路》,身體的訓練顯然讓表演者的演繹更準確和結實,然而,有時也會出現,舞蹈、語言、聲音之間的不協調,不是表達意義上的不協調,而是外部動作與內在動作上的不協調,或者說,表演者有時在熟練中,未將語言裡面的動作性舞出來或說出來。從原本的黑盒劇場到現時鏡框舞台的空間設計,如果可因應空間、觀演關係的改變,更大膽地將動作的編排作多些加深和發展,對表演者來說也未嘗不是可喜的衝擊。

雙語合唱
                               
看石頭的《靜安寺路》,我不期然想,到另一齣由香港與台灣演員合作,國粵雙語交疊對唱的演出,那是香港前進進劇團的《鯨魚背上的慾望》。該劇原著為當代法國劇作家戈爾德思的《綿花田的孤寂》,戈爾德思的劇作向以語言的創造性而著稱,澳門的劇場工作者也曾於○八年時演出過他的另一劇作《候貝多.如戈》(演出時改名為《一個無動機殺人犯的故事》),當時的演出將綜藝二館的慣性觀演關係反轉,在觀眾席上搭舞台,觀眾反而坐在平日的演區裡,由於演出的實驗性,最後還惹來「別將觀眾趕出劇場」的勸喻。
  
前進進劇團的《鯨魚背上的慾望》將原著中的兩個人物(商人、顧客),分由六個演員扮演,商人一方由三位台灣演員飾演,用國語演繹;顧客由三名香港演員飾演,以粵語演繹;單是這個演員的選配考量,已帶出劇作的趣味性,商人與顧客巧遇於暗黑的街角,買賣雙方在一進一守的語言對壘中,各不相讓,各自對自己心底裡慾望的不理解。整個演出,觀眾有如陷入劇作者的語言迷宮之中,六把不同的聲音,有時更像合唱,又彷彿來自一個人的慾望深處。
  
在看似的單調場景中,我的確很疲倦,但另一方面卻不得不為台詞中的機智與修辭的華麗而著迷,而且讓人對所謂的「舞台行動」產生新的思考;舞台上看似靜止的表象下,語言及氣氛之間卻佈滿了意識的流動與衝突,觀眾愈期待動作的轉變,舞台便愈平靜,觀眾的內心動作與衝動卻更強烈;沒有外部動作的身體卻可以投射出更大的內在能量;到買賣雙方在近一個半小時的語言交鋒後,終於要動武了,買方問:「用什麼武器?」舞台這時卻暗下來,戲就在動作啟動前一刻落幕,也就將更多的動作留在想像或劇院之外。過去,我們常常以為前衛劇場就是去除語言,依靠肢體、舞台調度來表達的,戈爾德思等當代劇作家的作品,常常告訴大家,語言在當代劇場中也可以很前衛。

魯迅的身體
                              
說到「華文」劇場界的跨界合作,《魯迅2008》可說是○八年最重要的一筆。由上海、台北、香港、東京四地小劇場團體合作,紀念魯迅《狂人日記》九十周年而聯合創作的《魯迅2008》,單看創作班底,已甚具吸引力,台北牯嶺街小劇場藝術總監王墨林、上海草台班劇團的趙川(曾應龍應台之邀往台北任駐市作家)、香港撞劇場的湯時康,再加上日本劇場導演大橋宏,四種文化的差異,竟結合到魯迅的小說身上。我看的一場是上海首演,演出在一個未建成房子的工地的中進行,演員走動時四處翻起塵埃,入晚後漸冷的寒風更加添了演出的冷調,這個戲,在上海首演後還接連在香港文化中心劇場和台北牯嶺街小劇場演出,不同的空間,以及不同的空間營運體制,也叫人很有興趣知道演出在不同場地上演的改變。

文化的差異往往先顯現於語言之上,這類跨文化的劇場創作一般都會先從降低語言的重要性入手,加上善長於身體理論的王墨林在當中,身體,也就是文宣中所指的「東亞的身體」自然就成為一個焦點。人的身體往往受社會的種種有形無形的制度與觀念所規訓,形成某種「正常」狀態,而專業演員的身體,很多時更是明顯地受到一種彷彿「約定俗成」的「訓練方法」所塑造;故此,《魯迅2008》演員的組成,也選用了很不一樣的演員,台灣柳春春劇社的鄭志忠以及香港的李志文(曾來澳演出《無異常發現》),在演繹方式都跟受傳統專業訓練的演員有異,更準確一點說,是在演出中常常保留著一種旁觀者的疏離狀態,不是傳統演員般只想到要「投入」。上海方向,演員都來自草台班劇團的非專業演員,這個組合,形成了整台演出中,舞台表演訓練的身體降至很低,留下來的,是社會化的身體──不同文化下的社會化的身體。幾位導演就是從身體在社會上的扭曲、縛束與剝削,切入到《狂人日記》「人吃人」的意象,如何在今天亞洲社會裡呈現的議題中。
  
區域合作,近來好像是常常聽見的官方用語,然而,作為一種「華文」劇場界的合作趨勢──尤其對小劇場而言,它除了開拓劇場人的創作空間,還提供了一個交匯點,讓不同創作人探索區域間共同面對的新議題,以及文化實踐的可能性。踏入○九年,這種跨越「華文」的劇場實驗趨勢,會不會繼續有所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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