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交會歐蘭朵



作者:coolmoon

網誌:我乃文字




國內表演藝術廳的龍頭兩廳院,每年有優厚於民間的預算、場地、組織力,引進世界一流的表演團隊或創作者來台交流,如前幾年一系列以國域為主題的「世界之窗」:法國玩物、冰磚四國(俄羅斯、烏克蘭、愛沙尼亞、拉脫維亞)、英國劇場、德國狂潮等等,或以推出主題藝術節,如「新馬戲」、「魔幻新樂園」廣場藝術節。


今年以帶有標榜本地色彩的「 國際台灣藝術節 」為名,內容主打科技與藝術融合的跨界趨勢,定題「未來之眼」。首檔室內節目為兩廳院重資製作全球首演,國際知名劇場導演羅伯.威爾森(Robert Wilson)和台灣京劇女王魏海敏聯袂合作的《歐蘭朵》。

題材;跨性別、跨國界、跨時空

《歐蘭朵》與二十世紀初意識流小說家維吉妮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 )的小說同名,此題材也曾在九年代改編為電影。《歐蘭朵》是本虛構的傳記,傳主歐蘭朵(Orlando)本生於十六世紀英國宮廷,為一名翩翩青年貴族,三十歲那年突然沈睡七天七夜,醒來變成一名女性。

「他」變成「她」以後,從愛女人變成男人,用不同角度審視愛情,更因為性別因素無法繼承自己名下的財產,輾轉來到二十世紀成為一名單身母親。這個從男性到女性,從十六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從西方到東方,經歷過王宮貴族、市井小民、鏖戰軍旅,到現代中產階級的種種生命旅程的奇想,只為了超越一切世俗定位凝視自我。出版時並未受到重視,數十年後卻成為許多學者、藝術家樂於探究的文本。

年代崛起的前衛意象劇場導演羅伯.威爾森,以極簡、潔淨、結構式、空靈的舞台空間,加上演員緩慢移動如雕塑的形式化動作,拉出異化的時間節奏,因而創造出一種意象勝過千言萬語的「意象劇場」而聞名歐美。八年代之後的威爾森,常走向跨文化劇場的實驗,包括日本、印尼的傳統劇場。《歐蘭朵》這故事雖超跨界,但由他執導的劇場版本,先後有德文版(1989)、法文版(1993),還不曾有過東方版。

當視覺系導演遇上聽覺系京劇

兩年前,羅伯.威爾森,應邀來台演講,順道參觀拜會,當他欣賞到魏海敏主演的《穆貴英掛帥》,立刻艷為天人。他認為京劇表演在處理靜止、形式化的動作上,非常高明。對傳統戲曲不可或缺的唱曲部份,這位少用言語、敘事的視覺系劇場導演,另有ㄧ番獨到的見解符。他說:如果想聽得清楚,就得閉上眼睛,如果想看得更清楚,就要把聲音去掉。

總而言之,西方劇場大師和台灣京劇女王的這場邂逅,相見甚歡,頗有相見恨晚之慨,促成了京劇版《歐蘭朵》的誕生,並作為2009年台灣國際藝術節的首檔節目。

之前德法兩版《歐蘭朵》,女主角均為一時之選。如德文版的Jutta Lampe,
法文版的伊莎貝.雨蓓(Isabelle Huppert),亦是在國際影展上常見的電影女星。而京劇版以才情、經驗和演技來說,魏海敏都是不作第二人想的絕佳人選。

京劇卸除傳統套式踏上實驗之路

在楊麗花歌仔戲紅遍天的時代, 魏海敏就被比成「京劇界的楊麗花」。後來機緣巧合她在香港向梅派傳人學戲,成為台灣京劇界拜梅蘭芳之子梅葆玖為師的第一人。傳統戲演得好,創新戲也不缺席。當代傳奇的變種戲曲《慾望城國》、《樓蘭女》,和國光劇團的新編國劇《王熙鳳大鬧寧國府》、《曹七巧》,都找上魏海敏擔任女主角,迥異於傳統的賢淑青衣流派,現代派的女人善惡沒個絕對,又個性張力十足:潑婦、怨婦、妒婦、毒婦,每個對魏海敏都是大挑戰。

魏海敏說過梅派的精髓在於功夫程式之外,特別留意對角色的揣磨,也就是「肖真」,要演什麼像什麼。演員自己先進去了角色裡,而後觀眾也一同相信了那個角色。這個歐蘭朵的角色雖離奇、帶抽象性,與西方血統,魏海敏仍以全然的信任走進這個人物,相信他/她是存在的,而她就是歐蘭朵。

博大精深的京劇到了二十世紀,面臨前所未有的變化衝擊,梅蘭芳等四大名旦的時代不再,繼之幾十年來,京劇一直藉改變、混融、轉借,更新自己以召來新觀眾群。要大立必先大破,在創作環境自由、資訊發達的台灣,京劇倒真沒有什麼不敢破、不能破。 羅伯.威爾森出現得適逢其時,雖與京劇素無淵源,台灣戲劇界普遍還是敞開心胸歡迎他,期待他帶來前所未有的新視野。

魏海敏獨自踏入未知的領域

演出長達兩個小時的《歐蘭朵》是一齣獨角戲。穿越四百年時空的歐蘭朵,在小說和電影裡均閱人無數,在羅伯.威爾森的劇場版中卻孤身一人。劇場本質像詩,渴望以最少的物件、最少的走位、最少的角色,凝聚深刻,達到最大的想像空間。羅伯.威爾森選擇獨角戲,略去歐蘭朵的遭遇和情節,凸顯的是歐蘭朵上下求索,追問自我的永恆旅程,心靈狀態的徹底孤獨–—沒有人能幫你回答:你是誰?

悄然來到排演場,魏海敏一個人站在空闊的舞台上,全場都有他的份。排練時各部門的工作人員進進出出,打燈、調位置、改膠帶、下道具,導演和翻譯隱在黑暗的觀眾席,台上始終只有魏海敏一個人。演出時全場觀眾眼神焦點都在她,歐蘭朵會不會在台上復活也都看她——在表演上,沒有人能幫她回答:歐蘭朵是誰?

演《樓蘭女》時有吳興國和許博允的主意不斷,演《曹七巧》也有王安祈的編劇、李小平的導演,加上國光劇團的後台頂著,一起探索;但《歐蘭朵》不同:《歐蘭朵》是魏海敏以孤身一人的姿勢,縱身踏上未知的劇場領域。

從孤獨中凝結自我

據說羅伯.威爾森每天帶來一朵玫瑰花到排練場給魏海敏,或者給歐蘭朵,我不知道。這朵玫瑰與其說出於浪漫,或出於欣賞,不如說是獻給勇氣——給敢踏上未知領域的創作者的一個鼓勵。

用京劇去面對現代劇場這條路上,從來不安全。有人說戲曲演員學了一輩子戲,怎麼站、怎麼走、怎麼轉圈、怎麼生氣、怎麼高興,全都有套式倚著,丟掉那套式簡直不知道怎麼演。通常有架式,精神還不一定出得來;丟了架式,精神更不知何附身?這也就是戲曲革新了這麼多年,還創不出一個典範的艱難之處。

《歐蘭朵》原著由王安祈改成中文劇本, 李超設計唱腔,樂池位置上坐著國光劇團的文武場,舞台設計、燈光設計、服裝設計,都來自西方現代劇場,如此組合成中國傳統戲曲加上西方前衛視覺的大融合班底。西方與東方的相遇也許起於誤讀,但結果仍令人好奇:出產的會是有前衛劇場感的京劇?還是有著京韻唱白的西方劇場?

舞台上歐蘭朵穿著洋裝,凝固的姿勢,隨船櫓吱吱的搖動聲,揚起身體小小的震波。而披巾如翅,忽地飛上天去。這時我有點瞭解:為什麼羅伯.威爾森是最具現代性的劇場導演之一。在龐大物質和符號結構起來的系統中,人看似主動,其實被動。那些細細碎碎紛紛雜雜的行動,只是情緒性的幻影;多餘,不具備決定性,被導演敏銳地破壞刪去,只留下平靜、冷靜、修飾完美而底藴殘酷的靜像—-人類在二十世紀後自我凝視,發現對唯物主義最有效的抗議只是更精確地控制物質而已。

《歐蘭朵》演出訊息

2009/02/21-2009/03/01
國家戲劇院

本文原載於<新新聞>第114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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