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光的記憶──《達爾文之後》

作者:王威智 weichi
原載:藝平台

劇名:《達爾文之後》
劇團:動見體
日期:2009.03.14
地點:台大劇場

2009年台大杜鵑花季適逢達爾文誕生二百週年,台大戲劇系搭上此熱潮,推出英國當代劇作家Timberlake Wertenbaker的《達爾文之後》(after Darwin)。本劇敘述二位英國男演員與一位保加利亞女導演,排演由美國黑人教授所撰寫的劇本,內容為達爾文與其好友兼對抗者──費茲羅──從相識到出海航行,再至達爾文發想出「物種原始」、「演化論」等學說,導致篤信天主教的費茲羅與之反目,最後自殺。飾演達爾文的湯姆、飾演費茲羅的伊安、劇作家勞倫斯、導演蜜莉,四人一同在這場旅程中,面對自身的物競天擇。

莎士比亞在《皆大歡喜》(As You Like It)有這麼一句名言:「世界是個舞台,男男女女不過是演員。」 (All the world’s a stage, And all the men and women merely players。)容我稍微修改一下莎翁的名言:「世界是個博物館,男男女女不過是觀光客。」這樣的話會更貼切《達爾文之後》的世界。所謂觀光,不是單純的出遊,而是「一種蒐集符號的過程」(Urry 23)。每種符號的挑選,各自代表的意涵,都會隨個人的詮釋有所不同。因此,同樣的化石與素描在達爾文眼中代表殘酷的物種競爭與真理,在費茲羅看來則是象徵對聖經的褻瀆與自身信仰的崩解。但是,相異的詮釋不見得能夠避免相互滲透、影響。費茲羅舉槍威脅達爾文放棄這些論點,正意味著同樣身為科學信徒費茲羅,意識到達爾文的學說可能具有的影響力。而聲稱追求真理的達爾文,也沒有為真理而不惜一切,他接受費茲羅的要脅,將演化論的念頭深埋心底,直到多年後才預備出版。兩人皆追求各自的真理,費茲羅將自己的信念置於生命之前,而達爾文則用行動證明,人類正是物競天擇的最好明證。

符號無法說話,只能透過觀光客的詮釋獲得意義。所謂觀光客,亦非單一的集合名詞,而是一個個獨立的個體,迥異的詮釋者,帶著專屬自身的文化與觀光符號相遇,從中生產觀光的記憶。湯姆、伊安、勞倫斯、蜜莉四人在《達爾文之後》的身分,除了演員、導演、劇作家這種屬於劇場的職位外,他們是英國(白)人、美國黑人、保加利亞女人等種族角色,甚至還可二分成同性戀與異性戀的性別角色。這些人就像是進到劇場的觀光客,從達爾文與費茲羅的故事中,截取想要的符號來詮釋自己的生命。問題在於,個體與個體間難有交集。最好的例子是正當演員、導演為了角色內心詮釋在爭論不休,創作這些角色的劇作家卻關心的是場上的手槍是否需要擊發!

科學不是絕對真理,多元價值觀當道的現代社會,詮釋,永遠沒有對錯。要照字面台詞來,或是要挖掘幽微潛台詞都可以,重點在於為什麼採取如此立場。蜜莉無可抑止的熱情與謊言,來自於保加利亞那一段受壓迫的記憶。就算置身英國,將口音轉為純正英文,讀完全部達爾文的著作,仍然無法躲避身為局外(女)人的不安。蜜莉在達爾文身上看見的是熱情、競爭與成功,這些她想爭取的元素,她想成為達爾文。但是在一切計畫、謊言都被破壞殆盡後,她只剩下打電話給旅行社,被迫回歸觀光客的身分,離開不屬於自己的地方,只能帶走記憶。飾演達爾文的湯姆看似什麼都不願想,避免和任何一種包括達爾文在內的理論打交道。劇場對他來說意義不大,電影才是,從小歷經各種死亡陰影的他,想要的是保存在電影底片上的自己。可以看見在螢幕上的臉,代表生存與機會。為了生存,道德不在考量範圍內,所以湯姆可以捨棄劇組投向電影。正是在這點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上,讓湯姆成為物競天擇的最佳範例。但是湯姆不是達爾文,沒有真理在等待他,等待他的是謊言。

全球化年代裡,對很多人來說旅行觀光變得極為容易,只是國與國之間疆域的界限迅速模糊時,讓人更加留戀內心的歸處。正因為人在現今社會的高度流動性,「家」,不論是什麼形式,變得更具意義。對於飾演費茲羅的伊安來說,湯姆∕達爾文過多的才華與過少的信仰,使其是極端危險的存在。伊安相信的,是他眼中的費茲羅是堅持自身信念,發明天氣預報的好人,只是貢獻未為人記憶。這就如同伊安自身一般,堅持自身對於劇場的藝術,不願對商業電影,及其代表的成功、生存做妥協。伊恩是全劇裡唯一想拒絕當觀光客的人,他唯一的觀光處只有女兒的電子雞:虛擬世界。劇場本來也該像電子雞,演戲只是扮演,但伊安卻無法將自己和劇場切離,劇場對他來說並非觀光地,而是藝術、亦是歸宿。這種與時代格格不入的信仰,隨著達爾文這齣戲的中斷而崩解。於是,蜜莉拿走伊安的電子雞後,伊安自然地將目光投向蜜莉。蜜莉代表劇場、電子雞之流,是外來者,是女人,是英國壓抑男性用來避避現實的最佳觀光處。更重要的是,蜜莉的付出和伊安自己一般,無人賞識,她和他都是費茲羅。

因此,費茲羅採取行動,拿著槍強迫達爾文放棄自己的主張。伊恩打了電話給電影協會,偽裝成湯姆的愛人,影涉湯姆可能患有愛滋病,讓湯姆失去拍攝電影的機會。物種原始、演化論、適者生存,成為眾人的最佳寫照,為了自各的目的而使用不同的手段。不過,對於勞倫斯這位美國黑人劇作家來說,一切難以理解:道德在哪裡?這問題的答案在於,劇作家是名符其實的觀光客,所以他無從體會目前的觀光勝地。英國、劇場,白人,不管哪一個身分,都不可能讓勞倫斯融入當地,備受歧視的他唯一能相信的,是莎士比亞與卡夫卡,這類文學作品所展現出人類的普世道德與存在意義,這是他的信仰。因此這位觀光客接受不了眼前這些影像、這些符號傳達出來的意義:競爭、欺騙、憎恨。但是,勞倫斯忘記一件事,他跟蜜莉一樣,都為了獲得觀光的能力而犧牲自己的出生地,只和能讓自己成為中產階級的高級文學(化)為伴。可悲在於,他對於自己的異化沒有自覺,亦不打算介入眼前的紛擾,而擇擇逃避眼前一切,與費茲羅終結在世上的觀光一樣,結束自己的觀光行程。

觀光的價值在於提供有別於自己生存場域的另類經驗,但有時候,經驗是什麼並不重要,只要能透過旅行證明自己移動的能力即可,所以不存在真理或終點。《達爾文之後》裡面的四個角色不斷強調自己的移動能力,卻從這些觀光符號裡看見旅行的夢魘。與此相似,台大戲劇系呈現這樣涉及人性、科學、種族、性別,種種複雜議題的劇本時,只停留在忠實演出文本的階段,證明自己演出的能力,對於節目單寫道「跨文化的邂逅」的文化是什麼意涵,幾乎沒有詮釋。正因為這樣,除了達爾文與費茲羅以外的名詞:美國、英國、保加利亞、黑人、白人、同性戀、異性戀,只是單純加諸在台灣演員身上的形容詞,幾乎找不到將之具現的脈絡,只能依靠觀眾的想像力。這樣的還原文本的呈現,對於身為異文化的台灣觀眾來說,成為名字是「戲劇推廣」的觀光地。劇本探討的命題由於創作者對於文化轉化的規避,只能單薄化約成每個人都受到進化論所制約,如此單一的符號,雖然沒錯,卻過於空泛。而所謂科學與藝術的結合,亦因此僅停留在劇場這塊虛擬場域中,走不進現實。當然,劇場沒必要背負這麼大的口號,這種配合學校政策的製作雖無可厚非,只是去年《哥本哈根》與今年的《達爾文之後》,口號喊了兩年,實在讓人期望能不能有新的之後出現。

觀光的重點不在符號本身,而在採集符號過程中做出的選擇與詮釋。在達爾文之後的世界,每個人都無可避成為觀光客,面臨做出詮釋的命運以及採取相應的行動,我們都是費茲羅。達爾文的理論讓世人的抉擇,擁有適者生存這種合法詮釋的支持,卻也加深個體之間理解的鴻溝。全球化喊得響亮,《達爾文之後》乘跨文化交流來台,透過創作者的忠實演繹在舞台上站穩腳步,在觀眾頂著劇場觀光客的身分坐在座位上看戲時,《達爾文之後》亦象徵著異國文化的主體在觀看台灣觀眾,誰是風景實難界定。達爾文之後,我們都是觀光客。

註釋:註釋1:Urry, John著,葉浩譯。《觀光客的凝視》。台北:書林,2007。

本文原刊於國藝會藝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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