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碰西撞的相遇──評《歐蘭朵》

作者:王威智 weichi
原載:藝平台

劇名:羅伯.威爾森與魏海敏《歐蘭朵》
日期:2009.02.26
地點:國家戲劇院

《歐蘭朵》演前座談中,解說人努力試圖提醒觀眾,欣賞Robert Wilson要放下看不看得懂的問題,因為導演的作品是抽象畫一般的景觀,類似總體劇場,舞台各個元素能夠各自表述。所以若只專著於文本意義,而且 Robert Wilson又是反文本,我們觀眾將錯失本劇許多可觀之處。但是,如果說無需理會看不看得懂乃是因為導演風格乃為反寫實、反文本、是詩意、是建築,身為觀眾只能隨興所至尋求心神領會的話,為什麼文本意義不能在觀眾的多元思考內?

解說人說:「難道我們去看海,會問海有什麼意義嗎?所以看Robert Wilson作品也應是如此。」然而,海是自然景觀,劇場則是人工景觀,凡是人造物,皆有背後創作者的用意在,觀眾探求意義有何不妥?就算意義過於多元而遭到懸宕,亦不等於不存在。觀眾具有要求看懂眼前作品的合法權,創作者及詮釋者亦不應試圖引導觀眾放棄意義的選擇權。更何況,理解是見仁見智的事,又何需先幫觀眾打心理預防針?解說人最後表示,本劇最應該看的是「東方與西方的交會」。這也帶出《歐蘭朵》最大的問題,在不用管看不得看得懂的情況下,西方開始肆無忌憚的拆解東方。

本劇為Robert Wilson改編自吳爾芙(Virginia Woolf)同名小說的舊作,並欽點魏海敏挑戰此全長兩小時的獨角戲。所謂東方與西方的交會,更精準地說應為:「西方與東方的交會」。西方在前,Robert Wilson解構《歐蘭朵》,組成Robert Wilson vs. 吳爾芙的西方場域,邀請代表東方文化的戲曲演員魏海敏挑戰此一既男且女,穿梭時空的著名人物。東方在後,所以東方創作者,只能接受導演對於戲曲表演美學及程式的認知缺乏,順從導演的劇本脈絡,編寫劇曲劇本乃至於表演身段和音樂。

用二元對立的方式論述,主要因為對立,或至少是對比,充斥本劇。吳爾芙的原著小說中,性別議題佔據一大部分的論述空間,對吳爾芙來說,性別重要與否,留待文學批評家或女性主義者去討論。在Robert Wilson的《歐蘭朵》裡,我們只看到魏海敏遊走於男女之間,從男裝逐漸剝除衣物代表時代的更迭,亦象徵由男漸次向女的推移,除此之外,性別議題沒在歐蘭朵內心有多大分量。至多只有歐蘭朵變為女子後,花費不少力氣來嘲弄女人守貞的重要性;自恃曾為男人今為女人因而了解自我,卻又無可避免地沉醉在男人的追求及女人的美貌,如此為數不多的反諷。

舞台上的歐蘭朵,關注焦點是導演重視的「詩」。歐蘭朵的生命歷程裡,就是不斷地在空中書寫詩句。魏海敏引領觀眾想像歐蘭朵的內心詩學時,音效卻傳來一陣陣碎裂聲。破碎的是歐蘭朵無處宣洩的情慾?是乏人閱讀的詩篇?還是無所適從的東方傳統?碎裂聲引出的問題在於,到底Robert Wilson想像中的詩,與東方的詩是否能協調對話。

本劇的對立不只是性別議題,還包括創作層次,冷冽與華美、非人與人的對立。導演的風格用最簡化方式來描繪,是非人的。這不是指導演不重視人,而是相對而言較著重客體的物質性,以人為例是身形線條,就如同燈光、佈景一般,可以任意組合,由這些物體的並列賦予舞台神秘幽微的詩意。因此普遍認知下,人之為主體的意涵,不存在於Robert Wilson的作品。可以這麼說,Robert Wilson乃運用人這種元素,與劇場中的所有元素,共同描繪出形而上,關於人的抽象意念。所以導演的風格偏向非人,而將人的物體化再加上無機質的空白舞台,共同營造一股難以抹滅,宛如《2001太空漫遊》中,宛如宇宙船艙的冷冽感。觀眾雖無法理,卻多少能感受到導演美學帶來的精神衝擊。

然而,京劇演員置身於Robert Wilson的場域可謂扞格不入,因為京劇無關冷冽,至少一般不搞前衛、顛覆的作品不是。傳統戲曲的美學是熱鬧,是群眾。舞台雖空,但透過精心設置的砌末服裝等元素,以及最重要的是演員的唱唸做打,讓戲曲演出飽滿而華美。戲曲將人的抽象情感,透過程式具像化在演員身上,所以戲曲的表演可以清楚看見人,且是更為精鍊濃縮的人味。戲曲表演雖是程式,卻不會缺少人性。

身為京劇梅派傳人的魏海敏在《The Reader 誠品.學》雜誌試刊一期訪談中,自言:「我是個有底蘊的演員」(74)。這底蘊既是傳統戲曲的功底與精神,更是那股人味。如此演員站上Robert Wilson舞台,嘗試做些不僅無關戲曲程式,甚至連可理解都稱不上的身體線條時,實在有志難伸。縱然出於戲曲功夫的影響,魏海敏行動仍然俐落有致,畢竟戲曲演員能用的程式、唱腔、唸白皆為創新實驗之外拆解,武功早廢去大半,整體看來,魏海敏畢竟無法讓歐蘭朵真的像個人。套句歐蘭朵在劇中對於女性自我妝扮的不平之聲:「不是人穿衣,是衣穿人」。同樣情況,本劇不是人演戲,是戲演人。因而劇末歐蘭朵說:「我是孤獨一人」,既是吳爾芙筆下歐蘭朵的內心自剖,亦可當成魏海敏在舞台上的無力寫照,無法讓歐蘭朵這名角色的內在能量充滿舞台,反而幾近為過於龐大冷酷的空曠所吞噬。

然而,事情總是一體兩面。魏海敏的歐蘭朵雖不像人,卻因為傳統戲曲的內涵早已銘刻在魏海敏的身體,說起白話文的歐蘭朵,卻是抑揚頓挫、字字分明,縱然沒有京劇的韻致,至少面容是情感充沛。要讓魏海敏變成沒有情感的物體,同樣不可能。遇見魏海敏,Robert Wilson事實上很難充分展現詩意,傳統戲曲的演員身形過於巨大,Robert Wilson對於戲曲又無甚認知,無法透過導演調度將魏海敏這種傳統戲曲的戲精變回人形,與舞台其他客體並列成詩。導演與演員拉鋸的結果,形成一種巧妙的違和感。在導演完全掌控全局的少數片刻,意即看不見被改造過的戲曲程式,又沒有魏海敏的唸白時,Robert Wilson的詩意隨即顯現。面施白粉的歐蘭朵平舉右手,手掌面對觀眾,緩緩走向下舞台,雖然看不懂其用意(如演前解說人所言),卻猶如在光與影的罅隙中遊走的鬼魅般令人心驚。另一方面,傳統戲曲能完全施展的時刻,大致是魏海敏換上女裝,不用跳些奇奇怪怪,想耍幽默又不知趣味何在的小丑動作時,安然地用詩篇配上中國器樂,唱出歐蘭朵的內心情感,給人一種在看新編戲曲的錯覺。讓人可以隨悠悠歌聲進入歐蘭朵的情感世界,想像歐蘭朵,為之感動。但平心而論,兩種時刻都極為少見。大多的情況是西方與東方、導演與演員各自表述,連對話都稱不上。就算拋下看不看得懂這種雞同鴨講的概念,仍很難讓人覺得雙方有碰撞出顯眼的戲劇火花。

或許不需要如某種速食炸雞廣告的口號,高喊:「這不是魏海敏,這不是魏海敏」,但我認為還是需要問,到底這種「東方與西方的交會」,意義何在?往好處想,可以想像這種創作乃如解說人所說,是Robert Wilson以這齣作品來和偉大女演員相遇。實際上,不如說是魏海敏這名東方傳統戲曲演員,勇敢迎戰西方現代劇場,結果卻是兩敗俱傷。長遠來說,將劇場當作西方與東方混雜的場域,各說各話久了,總有機會談出一些非東非西的創新與融合,只不過在本劇沒發現這種可能性,只有Robert Wilson的巨大身形。令人好奇的是,為什麼大抵是西方跑來東方,用東方素材談前衛,相反的例子卻相對稀少?又是什麼賦予西方如此強大的詮釋權,可以不用深入了解別人的文化便任意加以使用?1 亞陶與峇里島戲劇的邂逅,布萊希特和中國戲曲的相遇,都是種誤讀,是美麗的錯誤。可以說,這些導演面對時代與社會的限制,挶限其視野。但是在號稱全球化的年代,還仍由西方導演來「喚醒東方」,這就讓人不解。2 到底藝術有沒有國界,什麼才叫交流,怎樣才能不分東西?藝術創作又有多大的自由,能夠無視文化的差異來再現他者?這些問題都還有很大的討論空間,但在這之前或許需要先問,若京劇可以不用姓「京」,3 為什麼Robert Wilson不能不叫Robert Wilson?正因為Robert Wilson改不得名,演前解說人才得賣力提醒觀眾別管看不看得懂,只能感受。Robert Wilson就是如此純粹,我們只能接受。

註釋:
註釋1:值得注意的是,《表演藝術雜誌》193期,〈專訪台灣版《歐蘭朵》女主角魏海敏京劇不一定要姓「京」,要能夠跨出去〉一文中,魏海敏表示:「我不覺得他【羅伯.威爾森】覺得他特別需要懂京劇的語言,因為歐蘭朵這角色是跨越時空、性別、中西方文化的,這樣的想法也是我在過程中慢慢累積起來的」(77)。明顯可以發現,Robert Wilson訴諸的普世性的人文主義價值,來為自己不加理解的挪用建立合法性,與他後現代主義的劇場風格相對照,這其中的吊詭極其值得思考。
註釋2:同註一。
註釋3:同註一。兩廳院特別企畫Feature of NTCH
參考書目:
參考書目1:吳清友。《The Reader 諴品.學》。2009年二月號。
參考書目2:國立中正文化中心。《表演藝術雜誌》。2009年一月號。

本文原刊於國藝會藝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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