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說與不可說—《玄奘》

文字: 鄒欣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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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裡,我決定無論如何,除了觀看,我不分神做別的事。蔡明亮用恆久的凝視履行了他對人世或小康的愛情。我做不到凝視,至少要做到觀看。
2014.8.1
台北中山堂光復廳
昨晚看《玄奘》,雖然座位安排很折騰腰背不好的人,也還是一次難忘的劇場經驗。
走進中山堂二樓光復廳時,就被眼前的光景震懾。門口成了觀景窗,人臉鋪滿整個畫面。正對每個入場者而坐的觀眾,即一幅眾生。
小康闔眼,坦然仰臥他們和我之間。
戲已開始。也許我們跋涉來時就開始了。
他沉睡著,軀體看不出動靜,不多久高俊宏握著一把碳筆來了,在小康睡去的一方白紙上,他畫昆蟲。每隻蟲都吐蜘蛛般的絲線,連結在小康身上。
蟲駭人嗎?微小嗎?髒汙嗎?畫師不詮釋感受,只是一隻畫完,又畫一隻。有時他信手抹去不久前才完成的蟲像。白紙上的一抹碳汙,又像用手拈斃的蟲屍。
小康睡著。一小時之間,我們看著高俊宏畫了滿紙荒唐蟲。一個婦女踩著高跟鞋離去。幾個觀眾高高低低盹去。我身旁的兩個觀眾各自拿出他們自己的白紙和鉛筆,也成了場上的畫師,畫下他們的昆蟲與絲線。
注意力游離又回返。高俊宏不再畫蟲。他將紙面全部塗黑。耐心地,幾乎有韻律地,用碳筆塗滿畫面,前畫的蟲隻也被黑覆蓋。
小康睡著。他避開小康塗黑了一切。可以想見,稍後若小康起身,他將面對一片黑壓壓的地,唯有他躺過之處,一片白茫茫大地好乾淨。
屆時,他便不再只是小康,也是玄奘。想到此時,忽然一陣感觸起了。那麼畫師,高俊宏,是否蔡明亮的化身呢?人世是什麼?我們所為何來?
想到這裡,我決定無論如何,除了觀看,我不分神做別的事。蔡明亮用恆久的凝視履行了他對人世或小康的愛情。我做不到凝視,至少要做到觀看。
小康醒來。高俊宏退去。面對白紙轉黑,他波瀾不興,袈裟衣袖一捲,他摺疊起曾躺過的黑紙,底下,重又是一次嶄新潔淨的紙面,一次人世。
如果我隨時都能這樣抽換新人生,又如何?
小康坐在疊起的紙上,一瓶二碗,儀式般飲水啜食。又有人來,他們陸續拾起碳筆,在紙上走出蜿蜒直線。人去,人來,有深有淺,痕跡總會留下。
小康,玄奘,隨著他們在紙上經行。當他行走,我也凝神,讓身體依隨他腳步動靜。或許是最近學習太極導引的緣故,當他每一次自腳跟啟動、牽引足弓、再讓氣息流動至腳尖,隻腳騰空,而後足尖輕點地面,再慎重地引氣經趾、經腳心、到後跟,我想像身體裡有一股氣息,隨著他行走而頓挫,而流動。
那一刻,好像身體裡也長出絲線,與台上的行走靜默連結。
眾人重上,在玄奘行走時,高高低低拉起紙張,製造起伏跌宕。而玄奘行走依然。眾人以紙張包裹覆蓋玄奘肉身。而玄奘行走依然。眾人攤開紙張,兀自散了,玄奘立於紙上,取出一餅,默默啃食。
畫師來了。他取出碳筆,在不堪的紙上敲擊著。紙心被他戳出一越來越大的黑洞。玄奘默默,轉身,繼續行走,走出紙外,走出畫面外。
留在場上的畫師是可說,離開的玄奘,是不可說。
我敬畏地看著燈光以極緩慢的速度暗下,你知道嗎,那一刻,就像看蔡明亮的電影尾聲,我好希望再慢一點。
光,你別這麼快消失,再緩一點,讓畫師即使只是畫黑,也能多一點時間⋯⋯
我看《玄奘》,就像看一篇蔡明亮創作生命的寓言故事。他是不會讓觀眾舒服的。有一種創作者,他不只給你觀看,還給你不舒服。不只這些。他還給你一些,攀附於可說與不可說之間的,你必須以情與神細膩撫觸、勾連的事物。
因而在這個越來越舒服和越來越多看以至於我不再需要看的年代,作為觀眾,我還是需要他在,並且願意在尾聲到來,祈禱時間再給他多一點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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