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筆子、樂生與我(中)

第四節 野草天堂—主體與組織新想像

/張馨文


海筆子主要行動在於「作戲」。2006年二月,大造編導第一齣在樂生院上演的戲劇是「野草天堂」。

我對戲劇瞭解不深,「野草天堂」以樂生院為場景,我看的矇矇懂懂。只能透過在周邊默默觀察,捕捉關於主體與組織的想像:

甚麼是組織?組織的型態?

帳棚劇是一種有點像吉普賽人的東西,一群人、一台卡車、到處搭帳棚、到處演戲,會來,也會走。但是這樣一群人,他們內部有一種分工,如何完成舞台?如何傳達意念?導演的意念與演員的意念與其他後台人員的意念如何溝通?這其實也是一種組織。每次看到他們搭篷、演出、拆篷,我都有一種很深很深的感慨,我們的組織跟他們比起來,少了一種感覺,可能是共同感之類的東西吧。

導演如何面對演員的誤讀?

可能就像是一個組織的領導者,如何面對下面的人不懂他講的話,或者曲解他的思想一般。「然可能大部分是誤讀•誤解,只要我有翻譯的欲求,那誤讀就在排練場生出下一個美麗的誤讀。如果說我的劇有富有詩意的地方,那是在寫那個人的時候,誤讀•誤解中的痛苦開融時,語言就一下脫穎而出。並不是在我自身中單獨産生詩意。」(摘錄於 陳映真與櫻井大造的對話 一文)顯然,櫻井大造預設了「誤讀」的必要,與肯定他的美麗甚至強調他的「重要性」。這讓我感到震撼,也還無法理解。

在活出來的主體/組織出來的主體之間?

然而,櫻井大造的哲學(姑且說有那麼點後現代主義)的特點在於反省,納粹的集體集權主義現代性後,產生一種強調無意識的不刻意的、自然而然的較為虛無與抽象的主體。就如同後現代容易有的問題一般,他很難產生"有意識下進行組織"的集體的抵抗。櫻井非常強調「活著」、「辛苦的活著」與「辛苦的搏鬥著」的那種抵抗性的自然而然,不刻意組織的那種有點摸不透看不清的集體("活出來"的主體,而非"組織出來"的主體)。這種哲學,我還不太真的明白,還需要時間來思考吧。 [7]

今日觀之,海筆子「目標明確」、「分工明確」、作為一種行動,每場新的演出都會招募工作人員,來者不拒。以「導演」為中心,完成表演為目標,表演的內容由導演設定,將演員誤讀視為美麗錯誤。反觀聯盟這邊,標榜「集體決定」,但「雖眾人負責卻無人明確負責」,集體決策無法做到讓行動有劇場的詩意與深度。我想當時我被劇場作為一種集體行動,為它的開創性、細緻度與深度所衝擊。

我與集體的關係這個課題,透過劇場的參照,發展出新的「導演-劇場」的想像。與「集體決策」那種「人人皆導演,無人是導演」的呆滯性不同。在「導演-劇場」關係中,雖「人人都可以是導演」但「這一場導演就是我」。

而關於「主體」,這篇感發延續先前「烤火與美」的思考。主體若是「活」出來的,那麼組織者不是在「組織」他們,而是「與之共同生活」。




[7] 青年樂生聯盟群組信件

第五節 包容差異與劇場的公共性

2006年9月海筆子在樂生推出的第二場舞踏表演–「天然之美」。「導演」(編舞)是大造的老婆秦Kanoko(我們稱他Rika),她是位舞踏舞者。[8]


大造說「這是Rika的表演,她是主角」退居二線負責帶孩子,這故事是工作人員之間流傳的佳話。

「天然之美」距離「野草天堂」有半年的時間,這半年中樂生的抗爭經歷「2005/12/12文建會列暫訂古蹟」、「2006/6/12暫訂古蹟解除」、「2006/7/6周錫瑋宣示強制搬遷」、「7/11至縣府抗議」、「7/26國民黨絕食行動」、「7/29周錫瑋簽名承諾絕不強制搬遷」等數波起落。天然之美演出時,是看似太平時期。看似太平,沒有動靜的官僚系統卻一刻也沒有鬆懈,捷運局正逐步進行百分之四十方案的細部設計、撰寫水保報告與環評報告。執政者已經抓到我們一有風吹草動就抓狂的行為模式,暗兵不動的跑完強制搬遷的流程,打算過完年給我們一個痛擊。此時,正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2006年9月天然之美在樂生院搭台的時候我剛好迷上煮飯不久。迷上煮飯是從籌畫國民黨絕食行動開始,因為太過忙碌緊繃,我開始為大家煮宵夜。偶然碰到「天然之美」舞者小明,自告奮勇幫工作人員煮飯,小明很喜悅的答應了。因此,在這個偶然下,我從「觀眾」成為「工作人員」。

走入工作團隊,我發現「天然之美」工作人員除了核心的舞者與老班底之外,大部分工作名單上的成員都像我一樣,在某個偶然的機緣下參加,擔任各種你喜歡或擅長的工作,諸如前台販賣票卷、宣傳、製作、燈光、服裝或者烹飪等。團隊為支持這場表演而努力,各司其職,大家不一定相互熟悉,甚至彼此認識,但這並不構成困擾。成員組成相當多元,從樂生院民(許阿姨大部分的時間負責工作人員的飲食)、藝文界的朋友、學生、運動者、盲人(在舞台上看不見的佩其也上台演出了)、家庭主婦、還有滿場跑的小朋友…。Rika是表演的靈魂人物是,一個日本舞踏舞者。賦予舞蹈意義與生命力,而其他協力者則負責從各方面協助她完成。Rika她是個很謙遜的女性,永遠是誠懇且充滿感謝的對待所有人。這場演出Rika特別重視樂生院阿公阿嬤,在演出前到自救會與大家溝通數次,每一次演出只要是阿公阿嬤想看,絕對是免費,且熱烈的歡迎。

而從觀察到參加,我也注意到了每一次演出完,海筆子都會邀請所有觀眾留下來「吃飯」,卸了妝的演員、工作人員、觀眾在吃吃喝喝之間天南地北的閒談。海筆子重要的工作人員與演員小明、阿明和小段時常會跑來和我聊聊,我就和他們分享我的心得,也會討論一下樂生的近況。而他們也會邀請所有觀眾加入隔天「拆舞台」的工作,一些新朋友在參加「拆舞台」彼此熟悉而成為下次的伙伴。

延續之前「導演-劇場」關係的探索,當時的我在實際參與後,對「新組織想像」更為具體,當時的我也逐漸從「大家一起當導演」轉向「人人都可以是導演」的組織型態。今日觀之,海筆子的組成與運作宛如「差異政治」的某種具體呈現。「差異共存」不代表要為了「共同、一致、共識決」而消滅「導演」。每一場演出(如同每一次行動)都是導演(主要的單位仍為「個人」)的作品,但導演的位置是開放的,只要有想法、有動力想作的人都可以成為「導演」為自己的思想招募人手。重要的互動場所不是「會議」,而是排演、體力勞動、吃飯、生活、聊天、狂歡的時刻。

此外,演出之後,並不會「清場」,舞台變成喝酒聊天的處所,觀眾、舞者(演員)、工作人員沒有區別的一同交談與狂歡。卸了妝的演員到處與人聊天,舞台(帳棚)變成一個自在的公共空間,大家散落在各個角落交換心得或只是隨意聊天。並且,工作人員會邀請所有的觀眾一起「拆台」。願意的人,馬上可以成為海筆子行動的一份子,亦可自由選擇是否成為下一次表演的工作人員。「劇場」也是一種公共性,演出傳達演員與導演共創的想法,演出後的交談讓美麗誤讀相互碰撞。


[8] 舞踏是一種前衛舞蹈,舞者裸體、身塗白粉、在舞台上暴烈吶喊,並配合扭曲變形的肢體語言。「舞踏」是從對抗「西洋=近代」開始的舞蹈。戰後日本從太平洋戰爭的敗戰當中復興,在1960年代,日本迎向高度經濟成長期。於是,生產、流通、資本等所有的權利開始往中央集中,人們的關心朝向都會,生活也逐漸西化,在這當中被遺忘的農村生活,貧困或者因為身體的畸形而被社會排除的那些人們,舞踏以身體塗白的方式企圖去喚醒他們記憶。舞踏以「反近代」為標竿現身。

「天然之美」是日本的歌 曲,一支由馬戲班子或者街頭賣藝等下層階級的「藝人」所演奏的,帶點悲傷曲調的曲子。日俄戰爭之後的大正時代,「天然之美」誕生於日本接受「西洋=近代」 洗禮時期。歌曲當中所謂「天然」,並非自然的聲響,而是近代化洗禮之後逐漸改變的人群以及街頭景緻,人們很自然地接受,並且生活在其中的姿態。(摘錄自: 秦Kanoko2006 〈與死者一同演奏我們的天然之美吧!〉,《海筆子通信Ⅰ「舞踏」特集》,頁9-11,台北:辛苦之王。)

第六節 保存意義相互轉化–自救會會長與RIKA的約定

在天然之美籌備階段,聯盟與大樹下工作人員、海筆子成員進行了一次座談,座談中Rika說了一段話,說明要在樂生院演出天然之美的原因(用正在學習中的中文表達):她說表演是為了保護樂生院,也是為了表演給院民看,也是運動性的行動,而藝術本身也有他自己的目的,她的舞踏是專門為院民設計的,院民就是他的觀眾,天然之美的概念是,樂生院在世界的邊緣,而舞踏要翻轉樂生院與外界的內外關係,而樂生院的納骨塔在樂生院的下面,這個舞踏也翻轉樂生院的上下關係,同時翻轉死人與活人的關係。而她說,整個過程最令她感動的是,到院區和自救會報告她的計畫時。而自救會裡會長告訴她:為了讓妳能夠在中山堂表演,我們會盡力捍衛中山堂!

這段話也衝擊著當時的我,它說明了空間保存的意義與價值是在過程中不停改變:因為Rika的付出,他們想要為Rika和樂生院這樣真摯的相遇與表演留下中山堂。而有更多的和Rika相似或相異的故事每天發生著,保存的意義,在時間中轉變、深化。而重要的是,人和人的關係重新接連上了,健康人和殘疾者、受壓迫者與支援者、日本人和台灣人、學生與院民、生者與死者、有錢人與窮人、醫生與病人、老人與小孩、舞者與運動者….。

第七節 天然之美—扭曲身體、殘缺身體的啟發

天然之美將樂生院林卻阿嬤的故事搬上舞台,演故事但卻又不全然是。舞踏呈現扭曲的肢體,帶我進入另一種關於「身體」的發想。我查了些相關資料,寫了封信分享給親愛的伙伴們:

…一種對於人的「身體」可以成為如此醜陋扭曲痛苦的模樣感到震驚。更進一步的,我反省著自己,為什麼老是想要表現自己為「漂亮、美麗、端莊、理性、快樂、得體、穩重…」的模樣(在人面前,人人都在「表現」自己不是嗎?)…

看著Rika在平時是如此謙卑不傲慢,在舞台上的表現是如此醜陋不堪,我真的很認真的反省自己到底想成為甚麼樣的「人」?又為什麼想要成為這種「人」?我把自己表現的「完美、優秀」幫助了甚麼人了?在樂生院阿公阿嬤的面前,我的姿態,雖然不能說是傲慢的,卻也是優秀幹練的,那他們會怎麼看待我(們)與他們自己?

人間雜誌介紹白虎社的文章中,舞者說到,芭蕾舞,是用身體模擬外在世界的一種舞蹈,追求現代化的社會,芭蕾舞用身體表現想方正、完美、理性的世界,因此芭蕾舞在動作上非常「幾何形」,方的的很方、圓的的很圓、舞者的腳可以做出漂亮的三角形。舞踏,則是用身體去表現一種內在的存在狀態,有別於乾淨理性完美的外界世界,社會中的人,內心是扭曲而痛苦的,甚至,近乎是一頭「野獸」。因此,「舞踏」,被認知成一種前衛藝術,本身也是一種運動。…

而觀看舞踏的表演,做為觀眾而不是藝術批評者,我有些反省:如果我的不堪,能夠幫助別人看到自己的不堪並且能夠超脫,如果我的醜陋,能夠讓別人發現自己的美麗,如果我的笨拙能夠使人不為自己的笨拙感到慚愧,如果我的自卑可以帶給別人自信?那麼,說不定我該更勇於把自己脆弱不堪的那一面展現出來,超渡自己,也超渡親近的人們。

而在樂生運動裡面,是我們在empower阿公阿嬤?還是阿公阿嬤超渡著在現代社會中孤單極了又傷痕累累的我們?[9]

當時的我除了有感於舞者「台上耀眼,台下謙遜」,身體有各種樣態,透過對照,回頭看看自己的身體,在舞台上既無法表演(表達),在舞台下又不謙遜(在院民面前是姿態高傲的)。

今日重新閱讀,深感「身體」是人身為人的「物質基礎」,深深影響「人與人的關係」,身體的樣態決定與他人的距離、位置。人與人的互動不僅是語言上的,更是身體上的。若「身體」是核心課題,那「我」與我的身體、我的身體與「場」、與他人(院民、其他人)的身體如何互動呢?

~待續


[9] 2006/10/1聯盟群組信件。


(原文節錄自《當「我們」同在一起–參與樂生反迫遷抗爭歷程的實踐與反思》,國立陽明大學衛生福利研究所碩士論文,張馨文,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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