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娜,請不要回頭

作者:塵翎
站台:塵翎部落格

翩娜走了。我給日本朋友英惠寫信,寫了這一句,就沒法寫下去。這四個字代表了一切,意味著,世界停頓,此後無話。

我在巴黎認識英惠,她長得胖胖的,十分可愛,法語說得好,難得沒甚麼日本腔。來巴黎,竟是要學跳舞,到巴士底的跳舞學校報名,買黑色的跳舞緊身褲。日本女孩就是這樣,做甚麼都很認真。可是,上不了多少課,她就知道自己不是舞者的料子,頂多只能做舞團經理人。

啟蒙英惠愛上現代舞的,是德國編舞家翩娜‧包殊(Pina Bausch)。翩娜到日本演出,她買票去看,還帶著對現代舞一竅不通的媽媽同去。她說,日本人啊,好迷戀翩娜呢。

誰不喜歡翩娜呢。可是邁克與林奕華等君,年年去巴黎看她的舞團發表新作的年代,我趕不上。看了很久的錄像,才有機會看現場的。對於表演藝術,我總是堅持要看現場的,being present,在,是一種經驗,無可取代的觀感與記憶。與創作者同時空的交集,可一不可再,無可複製與交換的情感記號。

那年夏天,翩娜的舞團重演早年經典舞碼。英惠很早就訂了票,滿心歡喜等待著。這些位置特佳的座票,通常一年前已賣光。巴黎藝文愛好者在舞季開始前,早已收到訂票通知,友儕間交換消息集體訂購,若有翩娜的場,例必事先張揚。我因不確定夏天去向,時常只能臨時撲飛。於是英惠自動請纓替我去排隊,我才第一次在巴黎歌劇院看到翩娜的《Orphee et Eurydice》(奧菲與尤莉狄絲)。德國作曲家Christopher W. Gluck這齣源自希臘神話的歌劇作品,給翩娜拿來編舞,讓歌唱者及舞者共同扮演情節敘述者,出人意表。舞作發表於1975年,那年,翩娜三十五歲,編舞工作起步不久,已經為舞壇帶來新意念,引起廣泛注意。

奧菲的故事,是一個關於「回頭」的故事。奧菲失去愛妻,千辛萬苦追至冥府,懇求冥王准許他把尤莉狄絲帶回家。冥王答允他,條件是路上他絕不能回頭,否則尤莉狄絲將變成鹽柱,永不能還陽。就差那麼一點點,奧菲最終忍不住回頭……

法國鬼才Jean Cocteau曾經把奧菲的故事,重新編寫,加上了他的詮釋,讓奧菲的回頭變成一種非如此不可的選擇。奧菲故事的多種版本,還可以不斷加上名單。

在翩娜的舞詩裡,這是一場偉大的情愛,跨越人間與冥府,超生越死,蕩氣迴腸。我在廂座裡,看到最末,在奧菲的歌聲與舞影裡,禁不住拭淚。坐在我前面的一對老夫婦,緊緊牽著手。那一刻,我深信,藝術是世間最偉大的創造。

後來我寫信給香港舞迷W,跟他說起翩娜這齣「少作」,他現場看過其後的劃時代經典如《穆勒咖啡館》、《藍鬍子》、《康乃馨》等等,不把少作看得太重要。這些經典舞碼我曉得,後來陸續看過一二,但更多是她後期被形容為「走下坡」的《熱情馬祖卡》、《滿月》等。

坦白說,我喜歡少作,或說,我把這齣少作看得如此重要,許是我在裡面看見創作者最新鮮最熱情的靈魂,她的技巧或許還不夠成熟,思想或許還不夠深刻冼煉,但那如火炬一般的熱愛,那股破舊立新的勇氣,確實灼熱耀眼,任何時期都不能企及:那是利劍出鞘的初始,那是能感動冥王的深情!

翩娜死了,黎佩芬想找人寫一篇悼文,問了好幾個對現代舞熟門熟路的,都不願寫,再找一些聽說很喜歡翩娜的,也推掉了,竟都自認資格不夠。也許是太心痛所以不能寫。但千萬不要是「資格不夠」。翩娜聽見要皺眉的。

前年在台北,看完舞再聽翩娜說話,現場有觀眾問她,某段舞是甚麼意思。翩娜皺了皺眉,沉默了一會,說,她到各地演出時,常遇到記者與觀眾問她,某段舞有甚麼意義,她有甚麼用意云云。藝術不是這樣的,翩娜答。創作者不該是詮釋與感受的權威,沒有人是權威,觀眾應該要問自己為何喜歡某段舞,這就足夠了,他們自己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句號。說到這裡,翩娜停住了,不再發言。那態度,清晰、倔強、誠實,卻是謙卑的。像她想盡快離場去抽一根煙,絕不掩飾自己的性情。

於是我寫,不是因為夠資格,而是出於一種熱愛。她給我那麼多,而我僅能以碎片式的文字回應,她那憂傷的眼神。

其後,我明白,不回頭是愛,回頭,卻也是因為愛。

人間太苦,何必留戀。翩娜,舞舞舞吧,即使死亡到來。不要回頭。

※原刊於明報2009.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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