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博劇場」在上海

文:瘋子XX

2002年的12月3日,在摩洛哥蒙特卡洛舉行的國際展覽局第132次大會經投票決定:中國上海,獲得2010年的世界博覽會的舉辦權。在籌畫、準備、等待了八年之後,世博會終於徐徐拉開了大幕。作為一個長期居住在上海的居民,對於世博、對於這八年來的種種感受歷歷在目,實在有種不談不快之感;同時,作為一個戲劇工作者,我也想以我的角度,談談「世博劇場」中的戲事。

順便提一句,世博會因大陸拼音寫法的緣故,不少群眾簡稱其為SB會,又稱傻逼會或傻逼匯。民間的創作力總在不經意間找到自己的對抗方式。

繁華盛世 文化藝術靠邊站

此次世博會極盡盛大之能事,老外連連感歎中國再一次把一個「國外二線」品牌當作世界名牌來對待。從當代藝術類來看,世博軸上陳列了諸多藝術家的作品,其中不乏國際當代藝術圈中一線的大牌藝術家;戲劇演出方面,也引進了大量的團體和作品來滬;而其他的演出活動,如中西樂、舞蹈、各國的民族歌舞等等更是玲琅滿目,據稱有一萬多台演出。但相比整個世博會的盛世而言,文藝活動的比重還是相對要低很多,宣傳力度更是可以忽略不計,並沒有借此機會更多地推廣藝術、文化和戲劇的普及及發展。而且,相關項目負責人的專業態度也令人懷疑,比如給所有的雕塑盲目地加上白色基座,而不管是否合適作品本身,比如把文藝演出當作是彩車巡街一般,而沒有真正當作是美好城市中密不可分的一環。有批評家稱,世博的相關規劃者,已經偷偷把「城市,讓生活更美好」的概念簡單曲解為旅遊或世界微縮景觀,而並沒有真正敢於直面城市將如何讓生活的方方面面變得美好的主題。

香港表演藝術在上海

以香港藝術家「出擊」世博為例,共有20個項目共47場演藝節目及2個視覺藝術展覽,「以『創意、連繫、活力』為主題,借由上海世博會的難得契機,向世界展示香港多元文化和創意產業的成就。這也是香港藝術家首次大規模攜手赴外地舉行文化交流活動。」其中包括「香港中樂團、香港管弦樂團、香港小交響樂團、香港舞蹈團、香港芭蕾舞團、城市當代舞蹈團、香港八和會館、非常林奕華、進念·二十面體、毛俊輝戲劇計畫、非凡美樂、香港演藝學院校友會、香港歌劇院、一鋪清唱、星期六爵士大樂隊、香港兒童少年粵劇團、香港青年交響樂團等等。」等等。另有由上海市靜安區的現代戲劇穀引進香港愛麗絲劇場實驗室的《卡夫卡的七個箱子》、香港影話戲的《獨坐婚姻介紹所》和香港7A戲劇組的《想死》在世博園區之外的靜安區的劇場裡演出。這三部剛演完的作品,據我所知,給不少上海的戲劇愛好者和戲劇工作者們不小的驚喜。《卡夫卡的七個箱子》以非常生動、流暢、別出心裁的表演方式與舞臺設計演繹了卡夫卡的7個故事,但也有人評論說:這就是香港的速食文化的典型,不在於挖掘卡夫卡背後的意味與當下的聯繫,而在於以娛樂和速食的方式消費經典;《獨坐婚姻介紹所》被稱為男版的《20,30,40》,其直指現代人內心的脆弱與逃避感,「乾淨且深入人心」;《想死》中擔任現場音樂,同時也是作為故事局外人的演員,留給觀眾很深的印象,但部分演員講國語,部分演員講粵語的狀況還是在觀感上有一點尷尬的。但基本上,觀眾都比較認可這三部在思考方式和舞臺運用方面與大陸常見作品氣息迥異的戲,更為重要的是,「都是關注人的作品」,且有各自獨特的藝術品位。另,城市當代舞蹈團是特別為上海世博設計創作節目的團體,《雙城記》和《衣食住行》也受到媒體的關注。

製造繁忙表象 交流深度卻不足

但從交流的角度而言,香港藝術家與本地藝術家、本地觀眾的之間的互動太少。一方面宣傳的力度有限,與世博會的其他方面的宣傳,經常會在各大商場、地鐵、公車和電視上滾動播放等不同,文藝方面的宣傳並沒有得到那麼大的支援,有限的資訊發佈也常常會被淹沒掉;另一方面,此次香港來滬的作品的演出場地比較少,有不少慕名而來的觀眾要麼無法購買到票;最為重要的一點是,演出只是交流的其中一個途徑而已,組織者還應建立更多的管道來連結雙方,尤其是戲劇工作者之間的交流,比如組織論壇、講座、工作坊、學術討論等等。而且,除了官方性質的活動以外,更應該開放空間給民間,讓更多自發的、主動的、有願望的互動得以成行,這也是將來產生更大串聯和合作的基礎。目前雖然我們有機會領略到香港藝術家的風采,但彼此仍感陌生,彼此的經驗仍沒有足夠的管道得以共用。這需要世博規劃者對藝術與戲劇的理解,需要他們與香港及本地藝術家的溝通,瞭解彼此的需求和願望,而不是僅僅製造一個繁忙的景象而已。

國家河蟹橫行 民間藝術避之則吉

在繁忙景象之外,作為上海非主流戲劇的精神根據地的下河迷倉卻關起門來,裡面塵土飛揚、敲敲打打。由於今年是世博之年,為避免超出「和諧」的舉動,春節之後,就有各部門領導找到下河迷倉的倉主王景國,請求/通知/勒令迷倉在世博之間不得舉辦任何戲劇活動,包括任何形式的集會,也就是說,如果是兩個戲劇人想要在迷倉聊聊,也成為非法之行為。為讓相關領導們放心,世博盛大開幕之時,下河迷倉卻正內部裝修,而迷倉每年要舉辦的戲劇節——[秋收季節]至今未對外發佈任何啟動資訊。

如果說是因為有關部門擔心下河迷倉爭奪眼球,在這個5、6個劇社活動的藝術空間內,究竟能爭奪到多少眼球?而且藝術活動的開展,不都是為上海長臉嗎?為何一說到民間的、草根的、自發性的等等之類的空間、團體和個人,領導們就要緊張?去年的[秋收季節——迷倉2009],在迷倉已聯絡到香港的好戲量劇團與臺灣的沙拉肯跟劇團來滬演出、交流、工作坊及學術論壇活動之際,區市二級文廣局、社團局、行政執法總隊等政府主管部門一行十四人來到迷倉,告知戲劇節組委會三項違規:一.未報批的涉外演出(讓人驚訝的是連香港的劇團都屬於涉外);二.未報批的營業性演出(要知道此項戲劇節屬完全非營利性運作,戲劇節沒有任何的收入、支持、補助和贊助,相關所有工作人員均義務勞動,聯手機費、車馬費、餐費都由個人自理);三.營業演出內容未經報審(戲劇節實不在營業演出的範疇)。雖最後經過多次交涉,在請退香港和臺灣劇團,所有演出內容呈送政府主管部門報備,每個作品在相關部門的全程監控中演出的情形下,戲劇節經過妥協還是得以進行。但從中,我們真感受到作為一介草民之艱難。

打拆!叫停! 封條下的京滬戲劇

同樣是去年,由上海著名的劇作家、劇場導演和藝術節策劃人張獻發起的「越界——歐亞當代劇場戲劇節」也被有關部門叫停。此戲劇節從2005年起,在每年的秋季舉行,致力於推動歐亞兩洲舞蹈劇場藝術的交流和發展,受到了圈內人的極大關注,引進的劇團和劇場工作者不乏有國際知名的團體和個人,如:阿努克.範.迪吉科、田中泯、凡.登.布魯克、Kobalt Works舞蹈團、Angie Hiesl 和 Roland Kaiser等。對於相比國外戲劇視野要閉塞得多的上海而言,是一次民間主動走在官方之前、有國際格局、有美學訴求、有自發願望的戲劇節,而且在整個戲劇節的運作過程中,沒有拿過共產黨一分錢。但即便如此,也未能倖免。

如果是與官方商定的演出呢?2008年,草台班的「個人創作社區表演計畫」在演出前3天,接到長寧區圖書館館長通知,原定在圖書館門口的戶外演出被取消。該活動本是經長寧區圖書館館長邀請和同意,作為館長他應該非常清楚自己的許可權和職責。但受到領導的壓力之後,便將此事推委給長寧區文化市場管理辦公室,而該辦公室認定草台班沒有演出資質不可以演出。這些機構不僅出爾反爾,而且態度非常官僚和不負責任。所以草台班班長趙川建議大陸的戲劇人:「我們以後是否都要將民間演出都稱為公開排練,以避免被肆意監管?」

就在昨日(5月22日),正值世博期間,作為商業運營機構的可當代藝術空間策劃的國際春季戲劇節也被查封,因其中參與演出的團體並非在民政局或工商局註冊的「合法」團體,且該戲劇節審批未經批准。更讓人氣憤的是,在22日中午有關部門才下達通知,完全不體諒創作團隊與藝術空間人員的付出。

毛主席:「和政治並行或互相獨立的藝術,實際上是不存在的」

天地良心!由於大陸長期的文化體制的緣故,戲劇創作由各省市所成立的人民藝術劇院擔當,普通人幾乎沒有站上舞臺的資格。在意識形態和自由言論的管控上,大陸也管理極嚴,這些年雖稍有開放,但總體而言,政府仍對此相當警惕。毛主席就曾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一九四二年五月)裡提出「在現在世界上,一切文化或文學藝術都是屬於一定的階級,屬於一定的政治路線的。為藝術的藝術,超階級的藝術,和政治並行或互相獨立的藝術,實際上是不存在的。無產階級的文學藝術是無產階級整個革命事業的一部分。」可到現在,此方針仍具有指導性作用,相應的法規,如國務院修改頒佈的《營業性演出管理條例》和文化部修訂的《文化部涉外文化藝術表演及展覽管理規定》,都作為政府扼殺自由創作和表達的手段,很大程度導致目前相關部門保守、不公、滯後、管而不理的現象。

那普通人的願望、表達和思考,又應該在哪裡得以伸張呢?幸好05年下河迷倉的成立,倉主王景國免費提供場地、燈光、道具等,讓各個原創劇團有舞臺可以使用、有機會可以做真正意義上的獨立於政府、獨立於商業的戲劇演出。任何劇團無需向迷倉繳納任何費用,同時迷倉也不向觀眾索取觀戲費用。5年的積累,使上海的非主流戲劇得到了不小的發展,不少藝術家漸漸成熟,創作出有獨立精神和獨立品格的作品。這一切都是在沒有政府的政策支持與經濟支持的狀況下發生的,但如今,政府仍對非主流文化、民間的自主創作進行壓制,不由得讓人懷疑其發展藝術、文化事業,加強中國軟實力,讓城市真正美好人們生活的誠意!

官樣文章 花籃工程

通過世博會期間表面上的繁華,也感到政府只是想做一個表面文章、花籃工程,給大家一個「我們很精彩,我們有文化」的假像。即沒有真正開放環境和資源,也沒有真正致力於文化藝術的普及、推廣和培養。與此同時,這幾年大力發展文化產業,並把文化產業等同於文化事業,把文化生意等同於文化生態的做法,其搖身一變的轉換似是而非,讓人深感積重難返的同時,更有一種悲哀之感。原先的文化管制,走到了需要文化體制改變的新時代,所使用的方式便是全部納入到文化產業之中,各類創意園區、各種劇場紛紛建成,原有的公共資源又被轉入政府管轄下的文化公司之中,而普通人仍然難以分一杯羹。公益資源究竟何在?何屬?何用?掙白領們的錢,便可以塑造我國強大的軟實力?如果說不願意分享公益資源,那也罷了,至少請給自發性的文藝活動和空間,如下河迷倉,一條生路吧?

下河迷倉的弄堂口一直有一個所謂的「違章建築」,經營這個破戶小店的是一位老大爺,其小店的歷史比迷倉更為悠久。據瞭解:老大爺已八十耄耋,為原國民黨軍炮兵團團長。解放戰爭期間起義有功,歸順共產黨。晚年正值改革開始時節,租賃這方屋隅做點小買賣。每逢拆除違章的城管來執法,均無奈老先生橫杖怒顏與小店共存亡之氣概……可今年春節過後,小店終究是沒了,弄堂口反倒多了一個車輛進出的檢查護欄,頓感陌生。



「國家戲劇」要上演 全民配合大躍進

張獻曾在數年前提出過「國家戲劇」一概念,這不是National Theatre的意思,而是指「某個地方的人以國家的名義組織起單一民族或多民族的政治共同體,虛構一種國家意識形態,將人民以國民的身份納入無窮盡的公共儀式,劇場化人民的生存空間,戲劇化人民的生活,使單個的個人角色化,使社會兩極化並納入衝突結構,「國家」扮演超然的、類似神的角色(國家或以人的形象如英雄、領袖等出現)。每一個國家的成立,都是一個典型的戲劇的誕生,國家領土範圍乃是國家戲劇的演出空間,而世界,正是以國家為單個角色上演『世界戲劇』的空間。」而張獻其人,正孜孜不倦地做著「國家戲劇」之下的個人的「反戲劇」。

如用張獻的語境,世博正是一種形式的「國家戲劇」,世博會中呈現的所謂的秩序與文明,正是這齣戲所需的某種儀式。為了讓世界看到這齣戲的美,我們以一種大躍進的方式建設城市——可以瘋了似地造地鐵,而不管一旁的建築是否牆體開裂;可以今天建完的隧道,明天重新挖開,之因為漏埋了一條電纜;可以隔幾天就有土方車在光天化日之下撞死人;可以心安理得地讓老百姓在泥濘顛簸的馬路上開車,同時照收上路費;可以一個晚上就鋪設完一條道路,不到一星期就地磚開裂…今天,我們用科技烏托邦安慰大家:我們國家未來何其美好,但絕口不提政治制度問題、經濟問題和社會民生問題——科技真可以完美地全部解決嗎?今天,我們的城市可以乾淨整潔,但世博之後呢?高樓大廈遮擋的角落呢?——那裡不是我們的城市嗎?今天,領導們自豪地告訴全世界:中國人很行的時候,世博對我們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我可以多看幾出戲劇,但不僅是過去的8年,而是過去、現在、將來,我們仍要忍受一切。有時,看上去很美的文明,反倒是很不文明;說出來的自由,事實上卻並不自由。

結語

要知道,表面的華燈錦繡並不能讓我們的生活更美好,有一萬台演出也並不說明大陸人就很有文化,我們做成了舉世矚目的世博,並不代表我們真能引以為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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