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枝工作坊及有關聲音的記憶

作者:莫兆忠(澳門劇場工作者)

如果很晚還未入睡,窗外的聲音便愈見清晰,清晰不代表就可以聽明白,語言的混雜已是這個人口流動量極高的城市中,不得不面對的問題;過去我們三文四語已經可以在戲劇故事裡大書特書,今日我們在公共空間中聽到的方言之多與陌生,已教人對標準廣東話份外追惜。身邊突然響起的,不能辨認的語言,一般都讓人感到份外嘈雜、恐懼,以至於厭惡。

不明的響亮
很多從外地留學回澳的朋友都投訴家居寧靜被附近的「賓賓」所干擾,攔在路中央與鄉里喋喋不休,路人們都投以不耐煩的眼神,甚或開口責罵。

我不知是什麼牽引那五六年前的記憶,人在他鄉,每週到唐人街教會崇拜是遇見最多廣東人的機會,崇拜過後大伙兒的後續活動不外飲中國茶或到逛市集,而最低消費者則聚在教會門外問候聊天,說著說著便忘了身處異地、聲音總是愈來愈開放,情況就像今日在台灣、韓國遇見港澳旅行團一樣,廣東話聚在一起便很具爆炸性;那次,我們都在教會的轉角處討論下一個去處,而總是離題變成笑聲,沒多久,一個外國青年就從老遠的馬路對面衝過來,一臉不耐煩又具挑釁性地對我們「鴨、鴨、鴨」的叫著,爆粗後便快步離開,我現在還清晰的記得那冷帽與怒目。一來倫敦的人行道算寬,我們並沒有擋著他的去路,而且那並非他原來要走的方向,收拾不解與不快的心情後,我慢慢發現他是衝著我們說話的聲音而來,或者我們說話的聲音太大了,或者廣東話真的像「鴨、鴨、鴨」的發聲,而可以肯定的是,對那外國青年來說,我們的聲音是他聽得清楚卻不理解的,而且,他感到厭惡。就像今天我們在澳門街頭、巴士、公園、廣場上,甚至家裡聽到很多來自不同國家,卻又非中非英的語言,那麼清晰、響亮,卻無法理解。

那段異鄉的日子裡,我接觸過很多華人,港澳來的、大陸來的、台灣來的、緬甸來的、越南來的、毛里求斯來的,還有很多為華人而設的機構,信仰的、長者的、青年的、教授中文的、心理輔導的;到圖書館,還有華文、日、韓文,甚至印度文圖書櫃;我想這都不是一開始就有的多元文化,而是一個城市的人口的混雜與流動下,從認真面對矛盾中演生出來的策略。

看著滿街不同顏色的面孔,聽得見但聽不懂的聲音,這個城市什麼時候才可以誠實地面對這個問題?或繼續片面地不滿?

破冰的勇氣
牛房劇季除了從台灣帶來了一個關注家庭外傭的演出,台灣創作人兼演員藍貝芝,還帶來了一個工作坊。工作坊內容其實就是信任、團體合作、即興劇等常見活動,不過重點是參與者的互動,本地居民五人,加上十多位來自移工關注團體的印尼家庭傭工,在這些平常的遊戲與扮演之間,卻是從彼此形成的張力,直至共同形成一種張力。

參加者中有常常帶工作坊的阿碧,她毫不掩飾地分享真感受:「我們不得不承認膚色、地位、文化背景造成的阻礙的確是存在。」的確,導師以很多「破冰」活動嘗試打破總是各自靠在一起的兩個社群,從如履薄冰的肢體互動,到彼此分享各自的面對日常困境,確實花了一些時間,而且有趣的是印尼移工的人數、投入程度,以至主動性,一直都處於強勢,本地參與者的日常角色,在這個排練室中彷彿不自覺地逆轉過來。這種情況,讓我記起幾年前在一個聾人劇團時的經驗,全場一半以上靠手語溝通的觀眾,讓我們一群「正常」人,只感覺到情感的能量、手部動作帶動的氣流,於是便不敢作聲,呼吸也不覺地緊張起來,突然才感到作為弱勢社群的無形壓力。
工作坊中所使用的語言更是混雜,粵話、國語、英語、印尼語不斷交錯出現。印尼語當下就成了我們本地人最陌生的聲音,通曉粵、國、英語的移工們反而不少,於是在溝通過程,她們反過來耐心地用我們能聽懂的語言交談。在演練移工的故事當中,當然有她們受到的剝削、暴力和不公的情節,然而最叫我難忘的是她們分享日常在海灘玩的傳統遊戲,以及她們藉由戲劇扮演來告訴其他移工,有關個人權利和解決問題的途徑時的神情,或許我真的太久沒見過,一個人可以如此希望透過戲劇去表達自己的想法,而不單單是秀出個人的表演慾而已。事實上,戲劇不單只有一種觀與演雙方的買賣關係,戲劇的真正力量,在於那讓不同社群彼此學習、從分享中認同、讓看不見被看見的公共性。

可以說,那天我在移工身上學習到,那是人都該有的勇氣、尊嚴與自強,肯定比我在當中投入進去的多。外藉勞工與本地人之間微妙的關係與矛盾,當然不是在一個工作坊或一齣戲裡得以圓滿;這裡面有更深層、牽連更廣的社會問題,不過,我們首先需要的是真誠的了解,而不是片面的、想當然的負面印象。

7 Comme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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