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可傑克森》,在一代人都長成了鬼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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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莫默
網站: 唉呀!我魔慈悲。

以宋少卿在戲中說的三個故事在繁複多線多聲部的戲劇敘事裡做為引言,帶出一代人(不僅僅是麥可對黑人身份被新聞報導渲染解讀的排拒與企圖變造)的自我認識與定位的困惑(從80年代至今依然啊),莎妹劇團製作、王嘉明編導的《麥可傑克森》展示了驚人的精神橫躍幅度,挑釁和冒犯了政治、歷史與各種通俗文化領域的典型(當楚留香被簡化到成為一種符號,譬如摸鼻子、搧扇子、哈哈笑時,或小馬哥做著極慢、極慢的動作,自然就能使人發噱,更不用說鬼吼鬼叫著濫情台詞的瓊瑤劇碼了),最終回到當代,回到一個既是送葬者又是掘墓人的矛盾鏡位裡,使你無可扼抑地大笑與劇烈地悲痛著。

其副標為「Back to the 80’s」,回到八0年代,以麥克為共時性的主軸,並收束了大量政治、社會和文化的事件與現象,諸如泳渡海峽的王翰、投奔自由的義士潮、第一個搶銀行的李師科(帶著悲憤感、對抗資本爆發的另類英雄)、陳怡安奪奧運金牌、動物園遷址、麥當勞入駐、《星星知我心》、《庭院深深》、《楚留香》、《一代女皇》、主播盛竹如的聲音、張雨生的歌唱、司馬中原的鬼故事、小虎隊、陳淑樺、城市少女、瑪丹娜、《霹靂遊俠》、周潤發飾演的小馬哥等等,都被蒐羅在王嘉明追擊、形塑的影像共同記憶底。

這對在個人記憶史裡MJ並沒有位置的你來說,有著強烈的蠱惑(換言之,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投影位置)。而這個「返回」的動作,遂使得文本有了歷時感,而不僅僅是一個時代的切片而已。

你尤其想要談到宋少卿的三個故事。第一個是明年要滿一百歲,一眼藍色、一眼綠色的建國(至於一百哪裡精彩了,就等著瞧吧)。第二個是一個被兩隻鬼胡搞瞎搞把一具屍首的手腳、身體和頭顱都拆換到他身上的書生,最後書生自問:他到底是人,還是鬼?第三個則是一個相當平凡的上班族,過了看來庸俗而幸福的一日,而擅長以說話見距製造懸疑隅突梯的宋少卿結尾說:恐怖喲,恐怖到了極點,因為最恐怖的是,根本不知道哪裡恐怖。

你在這三則看似簡單而輕鬆、好笑的故事,感覺到巨大的虛無與輕,那幾乎是整個文本的隱藏核心(MJ個人的意象更加劇了這些人、鬼叩問的強度,特別是他的黑鬼之身,還有MV中充斥的魑魅魍魎影像)。在必須讓人們停止思維、停止認真的發笑的現代機制裡,王嘉明以戲劇所賦含的張力與深度,促使人重新啟動自我思考與嘲謔的可能,去認知到自己擔負的輕:懸吊在空中的輕,飄來飄來,無有著點的,絕對輕盈。

在董啟章的《物種源始․貝貝重生之學習年代》談到巴赫汀的狂歡節理論(很遺憾的,至今你還找不到這套書,只能領取二手閱讀):「……這種充滿哲學意味和烏托邦精神的笑終於進入了嚴肅文學的層次,又或者,笑以嚴肅的態度被納入偉大文學的層次。民間的笑被人文主義知識和文學技巧所滋養,成就了一種新的自由而富批判性的歷史意識。這種笑是解放性的。它讓人從不寬容、狂熱、迂腐、恐懼、威嚇、說教、天真、幻象和感傷理解放出來。這種笑跟怪誕身體原則一樣,具有矛盾的整全性。它一方面嘲笑,貶低,戲弄它的對象,但另一方面它也自嘲,自貶和自我作弄。……」

在民間節慶力量已然消逝的當代(無論什麼節慶如今都要企業、政府單位認可和贊助、經辦),你以為王嘉明所挖掘、重現的可笑場景(又剪貼又拼湊,又喧嘩又無比寂靜,又歡狂又悲涼)正正指向了既是嚴肅的又具備解放感的整體性。

你在三種節目對抗(從優雅的相親到械鬥飆髒話的《我愛紅娘》、富豪《庭院深深》和貧窮《星星知我心》劇組錄綜藝節目《大家一起來》,還有最重要的是對天下花博大會的搬演,除了對無能政府、緩慢官員的諷刺外,還迴向了扮演的不可解除,亦即人無從脫逃自己的假面,當武則天被揭露其實事由古秋霞演員詮釋時,那真是有所有人都是鬼的憮然呀),以及三段獨白(古秋霞演員、宋少卿、蘇蓉蓉演員,前兩者一人飾演多角,隨時可以替換角色,但那樣的錯亂裡卻藏著偶發的真實:「我唯一扮演不好的,就是當妳的女兒」等等,而蘇蓉蓉則是直接質疑、挑戰自己的女性樣版與無能,而動手殺了台上的楚留香與《每日一字》的李豔秋),亦讀到這種從輕與笑翻轉到重量與悲愴的程序。而在許不了死訊播報後,那群鬼以小丑大合唱的橋段,也有相等效果──《麥可傑克森》裡的合唱,總是讓你想到《膚色的時光》也有大量這樣多聲部交錯、編結的作法(詳見《迷劇場․劇場之城》之〈在戀人的那一邊邪惡的深處無限無限──默看《膚色的時光》〉)。

而到了文本的末端,並非只是胡鬧,而是展現了高度精神批判與自主的可笑場景愈發神異、凶猛,在王嘉明的《殘, 。》(詳見《迷劇場․劇場之城》之〈在殘缺裡,混亂地愛〉)出現過的多人狂亂性交畫面(當然了此文本的多人演繹單聲道猶若拖長的殘影的手法也在《麥克傑克森》出現)又再度登場。這一次更猛,以耶穌和十二門徒的《最後的晚餐》為底,但那個耶穌啊卻換成麥當勞(門徒吃的漢堡是他的肉,飲料是他的血,所以麥當勞貧血了後來),這將宗教與商業結合(其實這兩種領域在現代的某些作為或層次一直是很相似的)一併兜起來以笑聲穿刺而過(對了,這群人後來還以頌佛經的腔調唸起〈我的未來不是夢〉,牆上的佛印還會歪斜哩)的設計使你叫絕哪…此後,演員們便在「一切的界線都融化了」的旁白裡一個接著一個寬衣解帶,並以泳裝進行各種誇壯、離奇、不分性別的雜交,這可遠比湯姆提克威在電影《香水》的廣場大雜交還要刺激而具備大冒犯感啊…

然後,文本來到了審判戲碼(這不由得一定會想到現代小說的祖師爺卡夫卡同名作裡那種沒理由的體制正義的暴力與可笑的正確性),一排黑衣裝扮(男人還在眼部蒙上白布)背對觀眾席的演員,對《庭院深深》女主角翠珊、李師科、楚留香還有麥可進行判決。他們粗野、音量極大(這樣便聽不到他人說什麼了),行刑的因由則是荒誕無稽,最後甚至是沒理由的。

收尾呢,王嘉明讓戲劇終結在接二連三的煤礦坑災害裡,在黑暗之中,剛剛場上所有的人物都說話了,好像還在虛無裡頭迷惘、躑躅和奔走。他們那一代人啊都長成了鬼。而這以後呢?你的這一代或下一代呢?

我們要做人還是做鬼,將是一個永遠存在的探問。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99/8/19,晚間,2010臺北藝術節,《麥可傑克森》,中山堂。走向中正廳時,即和陳綺貞打了個照面。真是非常、非常動人像是身上一半長著太陽、一半月亮的女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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