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前預報】詩剝裂 Schibboleth: 寫在正式表演之前

文字: 林正尉
網站: 隱喻化的後臀美感

演出時間 : 2010年11月25日—11月28日地點 : 台北市皇冠小劇場
演出 : 劇織造《詩剝裂 Schibboleth》
謝杰廷X周書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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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剝裂 Schibboleth》(以下簡稱《裂》)整體以德語詩人策蘭(Paul Celan,1920-1970)詩作為基石,結合裝置展覽、讀詩、音樂和舞蹈的計畫,共分三階段:前置展階段於書店、咖啡廳等場地展出聲音、讀詩與互動 裝置 ; 第二階段,於台北南海藝廊展出「歷經互動而產生質變的」(見劇織造的企劃概念)新的裝置、空間結構、燈光設計,預視「未來」將在小劇場內的設計可能,並在 南海藝廊展覽期間,舉辦座談討論會 ; 最後,繼承前兩階段,將南海藝廊的展覽轉化為劇場空間,加諸音樂(謝杰廷)與舞蹈創作(周書毅),意圖使這長達二十來天的「策蘭月」,彼此相關而不孤立, 相互繼承。

《裂》由謝杰廷的手風琴、鋼琴與周書毅的肢體組成。前者以音樂的時間性,擺盪為空間之網,使整個劇場交織在某種「詩化的焦慮」氛圍底下,而舞者周書毅 以肢體擺盪的空間,析其一呼、一吸,拴構出「難以逃離」的處境,融入謝杰廷音樂中營造出的困惑之內。

我一向喜愛策蘭的詩,在其很「輕易」、「簡短」的名詞字裡,堆疊出力道極強、甚至會將讀者往下拉沉至悲傷、困惑的力量,某種程度與唐朝青年詩人李賀給我的 感覺些些相近,他同樣以堆疊的景、顏色、名詞堆疊,不需動詞,卻能轉換讀者的視線及想像。不同的是,李賀像是水彩的渲染技法,而策蘭的詩像畫炭筆素描,不 斷在紙上刮著炭條,疊到顏色不能再黑、再著了,畫者不停執行同等方向線條的焦躁,以及炭條刮裂紙張的傷痕和刺耳聲,換來一地的炭屑,一切的虛茫。

「鋼琴上的音符少,但就像策蘭的詩,要重!」謝杰廷的希望如是,「但要思索著彼此讓出(表演)空間」我認為,這是不易之處,並非說透過演奏者搬移鋼琴或行 走活動的,轉移物理空間便能達到。畢竟,整個演出過程中,舞台將有兩人各自詮釋、想像策蘭的詩的方式,而某些元素是共通的 : 它們就像困惑、焦促、沉慟及重複的因子,即使我不斷思索著如何「讓出兩人表演的空間」,我們終將看到的是一刻刻欲離又止的片段,欲別再合的種種矛盾。

我問道,是否要讓策蘭進入創作者的身體內,換句話說,靈魂裡要容納兩個人?

謝杰廷和周書毅立場一致,即他們認為無法詮釋策蘭這個人,祇能透過策蘭的詩,來揣思他是如何樣子的人。當策蘭詩集寄到當時人在巴黎的周書毅手中,猛然驚覺 到,正在塞納河畔翻覽著策蘭詩的他,四十年前,五十一歲時的策蘭,就是在塞納河跳水自殺的!「(《裂》)非常難!雖然我曾在2008年做過《月亮上的人 ——安徒生》,但我至今夜排練,還不斷在調整自己的狀態。就像我無法分享安徒生這個人,策蘭的狀況非常特別,他的靈魂太沈重!我更無力分享這個人,只能用 自己和詩人的共同感受,來思索生命和時間的不同樣態。」

而詩的文字感覺,要如何化作音符與聲音?如何在這般寂靜撞擊中,讓個別創作者本屬的寂靜,被文字那麼一撞、一推,使「非語言」的漣漪綿延不絕?我並未參與 讀詩會和詩展,唯有南海藝廊看展的經驗。整體展場中,謝杰廷將策蘭的詩,碎解,置入一個使觀者有時必須閉忍呼吸,才能穿越的縫隙——說該空間裝置,萬萬不 要輕易落入任何攸關「視覺藝術」的想像之中,它就是詩和字,德文和中文兩行並列且迸裂、語音喃喃、被解體地寫在板子上——,在促狹的擠壓內,連身體都無法 旋動、只能繼續「向前」尋找出口的情況以求解脫的處境下,讀詩 ; 或在斜躺的cube上,身體傾前,望著被分解的字句,讀詩。當然,也有支吾的錄音,一再支吾。

論冷時顫抖、不自覺的汗毛起立、焦慮時的私小動作與徘徊、歇斯底里、無息的喃喃…,某些時刻,身體和詩相近,是抽象且艱辛。來看舞、聽謝杰廷、看展的觀眾 不見得大家都讀過策蘭、都懂策蘭是誰,但周書毅認為,某些身體的狀態 : 獨處、悲痛、呼吸暫歇、在明亮且擠迫的小空間內,呈現日常生活裡人們脫衣、閱讀的具象空間,銜含隱晦難解的「不自覺身體」(周書毅說的「抽象之身體」), 讓觀眾感受一個「出不去」的狀態。

啊,「出不去」。筆到這裡,頓時覺得我彷彿能理解到謝杰廷所想像「彼此讓出空間」的意思。無論舞台空間多大,周書毅仍會繼續進行難解膠著的肢體,畢竟,世 界再怎麼大,策蘭遊歷了歐陸,一路由東向西,逃的出國籍和地域,終也逃不出自己的身體和思緒,或許巴黎和羅馬尼亞對他而言,某種程度是毫無分別的。

我不宜再多說,假如有能力以文字語言談盡,還需要進劇場看《裂》呢?如此抽象的肢體、抽象之音樂來談有具象的日常,以及回歸兩位創作者對於詩人的態度和分享,我想這是要在此打個總結的。

但想起製作人陳午明跟我說 :「我們想把獨立藝術工作者結合起來。」時間和經費有限,《裂》將是整個創作計畫的「總結」。有趣且值得省思的是,Schibboleth不僅是策蘭的詩 名、也是古以色列人在戰敗撤退時攸關生死的密語,更是古希伯來文中的「河流」意涵,即使表演本身是個「終點」,卻同時也會開創出更多、更為不同的想像。意義的不同可能性,乃是不斷轉化、沈澱、累積得來,誠如初始概念就像瀑布上頭的巨大石塊,一點一滴的停、佇、篩、滾或留、碰或撞、或沖刷,縮小、分解成中游 河岸難已數盡的鵝卵石,但成了人們尋寶、嬉戲、逗留甚至留下共同記憶的地方。有些石頭,筆刷一刷,遂化下游的泥沙,成了孕育生命之裕土。儘管時間倒不走, 然我在此也期許著劇織造,讓未來持續「源源滾流」與結合,使上游的大石塊,纖涮出更多的創作可能性,畢竟陳午明的夢想,仍會繼續被實踐下去,就像《裂》的 節目單上引用策蘭的一句詩 : 「網困住了網 ; 我們擁抱著分離。」創作者分離夠久了,即使知道未來將繼續分離的命運,那何不繼續享受著,彼此相互擁抱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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