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向未來的天使─從十年回歸到第十屆澳門城市藝穗節(上)

文字: 黃思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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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載於破報復刊No.640)

文/黃思農
圖/澳門窮空間提供

2010 年是澳門回歸的11年,在全球失業率創20年新高的今日,澳門統計普查局9月公佈的失業率卻穩定在2.9% ,就業不足率下降至1.5%,2008年澳門三萬六千美元的人均GDP不但是回歸前的三倍,也衝上亞洲第一位,博彩業自2001開放競標以來,超過三十間賭場數量,與澳門廟宇、教堂的數量加起來一樣多,博彩業收入超越四十多年歷史的拉斯維加斯,十年填海計畫則讓澳門增加將近四分之一的土地面積。大陸、香港與澳門的學者、官員與媒體去年起紛紛以「十年巨變」為標,佐以上文的數據神話,將澳門的經濟起飛表述為「一國兩制」的成功典範。

緊接著回歸十年的第十屆澳門城市藝穗節(fringe),就在中國國務院總理溫家寶首次訪澳視察,參加葡語國家經貿合作論壇,一年一度的格蘭披治大賽車與行政會公佈明年現金分享計畫金額的11月間「悄然」展開,儘管大型Banner依舊在各旅遊熱點豎起,但藝穗節的相關消息顯然淹沒在這些重大事件與活動之中,遲至開幕演出前一天才出現時間錯誤百出的傳單,演出開始後才出現的節目冊,凸顯澳門官方對該節日的輕忽。然而,不管政府的關注或資源挹注多少,澳門的劇場界卻也還是不甘沉默,從團隊自行印製DM到口耳相傳、獨立經營的藝文空間、刊物和網路訊息的互通有無,一年一度的澳門藝穗節依舊凝聚一小群圈內人與藝文愛好者。

由於整個藝穗節的主事者與部分策展團隊成員,過去身兼創作者、實驗劇團或小劇場空間經營者的背景,一些如台灣禾劇團的《忿怒》、凹凸之外劇團《什麼是小劇場示範說明會》、馬來西亞壽板舞踏的《青蛇》等國外邀演的劇目雖非各大藝術節的常客,但也隱隱透露著邊緣與實驗的性格。至於當地演出劇目如足跡的《龍田戲班興亡錄》、葛多藝術會的《漂流者》與梳打埠實驗工廠的《記憶》團體屬性雖然不盡相同,在表演、燈光與舞台等技術面的成熟度也參差不齊,卻也不約而同的在作品中,追溯或緬懷急速開發下漸漸流失的舊城風景、社群集體記憶、退卻的海岸線,甚而對澳門十年來的賭場文化、持續攀升的樓價、貧富差距的懸殊與明年新一波的填海計畫等公共議題或政策提出質疑或反思。


如果不行走就無法思考 
-印度古諺

1995年石頭公社的《一則沉淪啟示》分別於大三巴、議事亭前地和祐漢公園的演出,可謂澳門「環境劇場」的先行者,1996年他們更在議事亭前地,以《請客吃飯》這齣戲議論當年的立法會選舉。1999年澳門正式回歸,著眼於當地許多保留完善的葡式建築,一群劇場人串聯策劃了第一屆fringe「歐洲小劇場視窗」,從此讓澳門實驗劇場「登上」官方檯面,由於澳門正規劇場的匱乏,若要在短短兩周內舉辦一個高密度展演的藝術節,場地的開發本就是第一個挑戰,當時許多受邀參展的國外藝術家在非正規劇場演出的要求,也間接刺激了後來策展團隊對於環境劇場的思考。而這兩年開始,「全城舞台」更成了澳門城市藝穗最重要的標誌,演出地點涵蓋碼頭、廣場、倉庫、廟宇到深山等各種非正規劇場空間。

儘管如此,面積並不大的澳門,從上一個演出的到下一個往往通過步行或者搭乘幾個站的公車即可抵達。有趣的是,你隨時能從擁擠的觀光景點與歷史建物拐入杳無人跡的寧靜巷弄,有時卻又怎麼繞都繞不出已成澳門新地標的新葡京、鳥籠外型的舊葡京等賭場酒店林立的光之大道(澳門人稱「鳥籠」亦寓意入場的每個賭客宛若籠中之鳥),但從蜿蜒曲折的山城到開闊的濱海公路卻又常常只需走路二十分鐘即可抵達,而澳門音樂人雲超《Fast Forward 向前》聲音裝置便因此得以與這樣的城市特性對話。他的立體聲的實地採集以即將興建的「澳門輕軌系統」第一期全程21個未來車站為標地,一站一站記錄這些預定施工地點的環境聲響,觀眾被邀請進入流動的小屋,在黑暗中盯著色澤明亮的連拍照片,一邊凝聽公園的鳥鳴、年老人日常的對話、遠處公寓孩童的哭鬧與車流,一邊感受城市的變遷。這些聲像融合一種對老城的懷舊和朝向未來的明亮,但已經習慣台北捷運系統的我身在異地,反而是在不得不然的步行與微觀之中,更為深切的體驗斑駁牆面的公寓、重新粉刷的葡式天主教堂和高聳入雲的新賭場相鄰並置所產生的現實違和感。

於是,同樣是反思澳門城市開發與新舊變遷,足跡劇團的《龍田戲班興亡錄》便是堅持以緩慢步行,作為環境劇場實踐與面向歷史的視角。觀眾在天橋下的魯彌士主教幼稚園門前集合,跟隨著飾演遊客的台灣演員劉永菱,穿梭在已經不復存在,古龍田村範圍內的巷弄和車道,一同追尋一百六十年前,村民沈米暗殺葡萄牙將領亞馬留的故事。當年亞馬留為了要改革澳城,在水坑尾與關閘之間的農村地區開闢一條馬路,命令農民將這一帶的墳墓搬走,並且決定開放合法賭博,就此改變長年由於葡萄牙人不善經營建設,始終維持漁村風貌的澳門,也激起龍田村民的憤慨與抵抗意識。我們宛若劇中的遊客,跟隨著巨大木偶巡街,扣著一扇扇的歷史之門,卻又迷失在現代化城市擁擠的車流裏。這些戲裏戲外的行走讓人想起班雅明對於「閒遊者」(fl●neur)的描繪,足跡踏沓之處,我們以一種「觸覺化的」視覺辨認每一塊鋪石地;而城市中的環境劇也讓我們得以從人群車流拉開一個迴旋(elbow room)的空間,如偵探般敏銳的觀察,卻又如劇中的每一個發生在過去的意象,隨時消失在任何當下。

緩緩步向演出的終站塔石廣場,年輕演員時而講著詩化的台詞,時而唱著林子祥與方大同的流行歌描繪歷史人物的心境,一台木製大型推車改造的挖土機,送出殘缺的亞馬留屍體,時空的錯亂與處處著痕的疏離手法,引導著觀眾與劇中人一起見證著澳門人在現代化過程中所付出的歷史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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