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向未來的天使-從十年回歸到第十屆澳門城市藝穗節(下)

文字:黃思農
網站:黃思農的網誌

(原文刊載於破報復刊No.641)

石頭公社吳方洲《死裡逃生的秘密》(澳門劇場文化協會提供)

儘管深具成為「步行城市」的潛力,作為世界車輛密度最高的地區之一的澳門,絕非一個對行人友善的都市,據官方公佈的數字,澳門平均每公里道路的機動車輛數為550.9輛,遠遠超過國際上每公里200輛為臨界飽和點的規定。狹窄的單行車道緊鄰只容一人通過的人行道,許多路口並不架設紅綠燈,常常必須與汽車對峙才能抵達對街,澳門人與台灣人一樣大量依賴機車與汽車代步,藝穗節的城市漫遊在寸土寸金分秒必珍的澳門,儼然是窮人與背包客不合時宜的文化奢侈。而澳門的公共文化設施,也早已淹沒於不斷擴張的商業空間、賭場與旅遊區之中,藝文工作者長年來唯有在都市叢林中打著游擊戰,事實上,澳門第一個重要的劇場黑盒「曉角實驗室」,就是曉角劇社於1988年房市低迷,工廠紛紛遷往大陸的時節,用湊齊的團費低價買下的一個工廠單位,自行改造並獨立經營至今,並與近兩年新成立的「窮空間」,成為這一次城市藝穗節唯二的兩個黑盒展演空間;身兼曉角劇社團長與民政總署節目策畫人的許國權(大鳥),則是藝穗多年來的重要催生者,澳門藝穗因此與台北一樣成為世界少有的「官辦民營」藝穗節。

公園裏的政治角力

即使是「官辦民營」,該有的麻煩還是沒有少。已經申請濱海碼頭作為演出地點的《記憶》因為就在珠海的對岸,演出前一天引起海巡署到場關切與民政總署出面協調,好不容易獲得演出的許可;而盧廉若公園的《異國‧異想》則因為公部門間的溝通不良,舞者礙於公園館內同時進行的展覽,不得不移到戶外石磚地演出,但同一時間進來公園參觀或運動的市民,也不願意在一個對民眾開放的地方購票進場。另一個也在公園的《無處不喵》,更因展示了當地的流浪貓照片並標示了牠們的出沒地點,同時招致愛貓人士與反貓人士的投訴,前者認為標示貓隻出沒地點威脅了流浪貓的生存,後者認為流浪貓照片的展出,變向鼓勵流浪貓的存在,展覽最後只好被迫轉移至獨立藝文場所「貓空間」。然而,這些爭議雖為這個鮮為人知的小眾慶典注入一定程度的關注,卻也雷聲大雨點小地難以引起澳門人使用公共空間的討論或思辯。事實上,若非藝穗節的舉辦,澳門的表演藝術工作者平日其實也難以取得這些場所的演出權,倘若我們撇開公部門間的權責分工問題,這些在台灣與澳門劇場史、公共藝術史上屢見不鮮的「公共性」爭論,對照於今年新北市環境劇場藝術節與台北藝術節發生的爭議或衝突(詳見破報復刊627期:《當劇場出現在你家隔壁-新北市藝術節環境劇場系列的挑戰》),更常常點出藝術工作者在與公部門短時間的合作中,因為缺乏對空間屬性、歷史甚或當地居民傳統價值、生活習慣的長期觀察和理解,作品既無法幫助社群意識的鞏固也無能挑釁顛覆,存在的只有溝通的斷裂。

李耀誠的靜行音樂會《一天九澳》對環境的運用也因此顯得彌足珍貴。為了尋覓一個靜謐的表演空間,策展單位與表演者繞遍整個澳門,卻發現處處都有城市的低頻聲嗡嗡作響,最後終於找到一個離山腳的水泥工廠有一段距離,平常不開放的「九澳水庫」及淡水濕地生態保育區做為演出地點。

一開始觀眾被帶到燒烤公園旁邊宣布必須遵守的事項─不能說話,盡量放輕腳步,不能進食,不能使用照明系統─我們於是在靜默中開啟尋找「音樂」的旅程。領路人以鐘聲提示著觀眾何時前進何時停止,集體緘默三小時步行於蜿蜒的山路。表演者時而佇立在前方輕聲敲打木魚、法器甚至樹幹,時而一邊演奏甘美朗一邊遠離佇立的觀眾,時而在被要求閉目的觀眾旁輕聲低語。漫長的步行宛若一種神聖的儀式,靜默則放大了所有參與者的感知,我們因此清晰聽見山腳或遠或近的中東鼓聲如影隨形,與所有的蟲鳴、風聲與遠處遊客的交談成為一個整體。

表演者顯然深悉該地地形,並長時間的用器樂與環境自然聲響對話,而這樣一個生態區的排練及演出若非官方的支持確也難以成行,志工們似乎也經過密切的排練,同時身兼放置樂器、協助引領觀眾的角色。但當我在漫長的步行中,聽見山腳下水泥工廠的運轉聲宛若循環音樂(loop sound)般隱現時還是不禁要想,除卻台灣這兩年時興在咖啡廳、公寓裏演出的沙龍環境劇,是否唯有這麼一個被都市噪音「驅逐」到偏遠山區的表演,才得以讓與空間充分對話的「環境劇場」作品成為可能?而就算今日對空間權力的衝撞與挑釁已非「環境劇場」所需承載的必要之「惡」,那麼在「藝穗」已成為各國城市文化品牌的推銷和比拼戰場的今日,「穗」(fringe)這個英文語境原初所帶有的邊緣和自發性意義,又該如何在創作者、民間與政府間的角力過程裏,找到具體實踐的作為和方法?受邀參與這一次澳門城市藝穗座談的上海草台班,或許還能作為重要參照。

民間力量撞擊了什麼?

草台班《小社會 第二卷》(鄭冬,文舒琪提供)

藝穗第二周的《港、台、滬、新小劇場策展個案分享會》上,來自上海草台班的劉念、瘋子與趙川侃侃而談他們的上海經驗,儘管長年因為不被中共官方認可為「專業」劇團而被禁止售票,也理所當然沒有任何政府補助,但從2005成團至今靠著團員自身的勞動所得與民間人士的協助,卻累積出驚人的演出數量和各地巡演的機會,並積極和日本、台灣、香港、阿富汗、伊拉克等地的演員合作,他們的基地「下河‧迷倉」劇場空間則在近乎零預算的狀態下,舉辦各類演出和講座,成為大陸最具影響力的民間獨立劇場之一,趙川策劃的兩屆「秋收藝術節」儼然成為大陸本土、實驗創作的重要平台,瘋子與劉念經營的「流星若塵」博客,則常年轉載境外的演出訊息,不斷挑戰中共網路言論管制的底線,相對於台、澳、港、新的多數劇場工作者必須在今日政府喊得漫天價響的文創口號下尋找自己的邊緣論述,草台班的階級顛覆意識還是以一種鮮明的戰鬥姿態,映照其它三地許多藝文工作者以補助決定創作質量的怠惰。

在整個藝穗結束之後,草台班才於窮空間舉行他們《小社會 第二卷》的首演,不管你要把它稱之為「外」藝穗還是「後」藝穗,他們以團員各自的生命經驗為集體創作的根基,佐以《共產黨宣言》的引入,重新檢視他們身處的高速資本化中國的社會情狀。舞台上,磚塊拍打出「吭、吭」的聲響,一名銀白頭髮的美國人穿越觀眾和舞台,年輕女孩則在台上亮聲唱出「窮二代已成長……」

羊皮紙上的記憶
場景拉回澳門,平均月薪達13000至15000澳幣的賭場莊荷高薪,讓澳門中小學教師、銀行職員紛紛轉行,甚至中學生也棄學從賭,50萬人口中超過40%從事博彩相關職業。新一波的填海計畫則即將於明年展開,與珠海情侶路相鄰的整條黑沙環海岸線也將消失。無止盡的開發遊戲與不斷哄抬的樓價宛若一場對未來的豪賭,海平面的上升則提醒著我們手裏所剩無幾的籌碼。

看見石頭公社的吳方洲在黑沙海灘上,用輪椅推著模型豬與大海搏鬥的行為藝術《死裡逃生的秘密》,的確很容易讓人想起整個藝穗節作品中,澳門藝文工作者對極度壓縮的現代化進程「不合時宜」的不滿聲浪,卻又自嘲於狗吠火車般的微弱與喑啞。如何取得話語權?如何抵拒、翻轉當前澳門主流社會所形塑的優勢文化價值,並為下一個澳門十年「劇」變提供想像的另途?或許將是當代澳門藝術工作者最為迫切的課題--但在這些書寫於羊皮紙上的記憶,被迎面而來的風暴摧毀殆盡之前,班雅明說:「……天使的臉面朝著過去。對我們來說,所看到的一連串發生的事件,對天使卻是單一的災難。這場災難不斷堆積著屍骸,並將它們拋落在他的腳下。天使想要停留喚醒死者,並讓破碎的世界完整。但天堂吹來的一陣風暴卻用力吹擊他的翅膀,讓祂再無法闔上雙翼。那風暴把天使狂吹到他所背向的未來,而他面前的碎片則層層堆至天高。我們稱那風暴為進步。」

發表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