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雲門2春鬥__屬輩

文字: 鄒欣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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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3月26,台北城市舞台。

去年到柏林,有一天晚上去聽劉克襄訪德的新詩朗誦會,席間定居柏林多年的作家陳思宏問我,今晚台灣的編舞家孫尚綺有演出唷,要去看嗎?

不知道是懶得再往外走好長好冷的路還是其他我忘記的原因,說不了。但沒和孫尚綺錯過太久,舊曆年前,我就去雲門八里的排練場採訪他,在國外奮鬥多年後,曾是雲門2舞者的他受邀回團編舞,發表作品《屬輩》。

孫尚綺的外型有點貴族氣息,纖長的脖子讓我印象很深。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他的意志力全部凝集那看起來細長的頸中。

當天是粗排,有幾個畫面令我印象深刻,但畢竟是發展中的雛形,我只模糊抓到了「人趨近於獸」的動作質地,和一縷寂寞流淌的氣味。

他的舞者不太跳舞。歐陸這幾年流行「不跳舞」,但我很好奇總能跳出美美動作的雲門舞者,在不跳舞的拘限下,會如何詮釋這支作品?

過了近兩個月,春鬥正式登台。作品排序是黃翊的《機械提琴:交響計畫之一》、布拉瑞揚《出遊》、中場休息後接著孫尚綺的《屬輩》,再以鄭宗龍的《牆》作結。

四個編舞家的作品各有意趣:黃翊讓身體操控樂器的聰明,布拉瑞揚的敘事結構充滿張力,鄭宗龍的場面大氣且舞者跳的痛快淋漓。在他們之中,孫尚綺的舞是最「不美」的,但看到結尾處,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滑落。一眨眼,坐在我前面的一個中年男人,和我同時伸手擦拭眼角。

《屬輩》由五位舞者:楊淩凱、李尹櫻、侯怡伶、葉文榜、郭少麒和吉他手/演唱謝華洲共同演出。觀眾中場進場時,所有演員/舞者已在台上進行動作。舞台上,一道長長的白色矮牆,前面豎立三棵平板而造型簡單的雕刻樹,流露出一種淒清的氛圍。

燈光逐漸暗去,二十分鐘左右的演出開展。結構並不複雜,大抵是六個演員輪流擔任主角,組成了一則人生的斷片風景。首先是楊淩凱的黑衣女子,開場時她以屁股朝向觀眾趴在地上,隨後屁股蹶向半空,伴隨著上半身的不斷抽動,濃濃的動物性肢體,一開始就挑釁著觀眾。起身的女子四處遊走、尋找,卻總與舞台上其他人成對立兩方;不知何時,眾人圍至她身後,一堆手伸向她的軀體、面部,撫弄她,揉捏她,覆蓋她的臉……我想起Pina Bausch的《交際場》中,也有一幕女子被眾男性圍繞觸碰身體的段落,但,比起七○年代碧娜以近乎把玩的肢體語彙,暗示著兩性間含蓄而粗暴的權力,孫尚綺在這裡使用的揉捏和覆蓋,更直接暴力,楊淩凱也絕非被操弄的洋娃娃,她的面無表情、凝止不動,像是逐漸陷於泥沼卻毫不掙扎聲張的,沉默的個體。

第一個段落結束,群體恢復在場上走動著,第二組的侯怡伶和郭少麒,在舞台左下角展開了他們簡單而令人寒毛直豎的「故事」:男女的身體貼近彼此,女子在兩人互動中發出歡欣的高亢笑聲,她不斷不斷笑著,男子似乎被激怒似的,不知是了嚇阻還是想維繫女子的笑聲,而逐漸對女子又拋又摔,以各種像遊戲又像施暴的動作拉扯著女子身體。而她還在笑,還在笑,不停地笑。男子逃離,站在角落裡氣喘吁吁,女子從背後悄悄襲向他,潛進他身體,套走了他的衣物。光著上半身的男人離開。穿上男子衣服的女子,走向場上另一個有著貓樣動作的男人,粗暴地脫光他身上的衣服。男子和女子的故事結束了,兩個男子緩步走向舞台唯一小小的高台,預備他們的雙人舞。

在雙男雙人舞進行前,穿著青黃色洋裝的李尹櫻,忽然從角落向對岸的眾人發出鳥鳴般的呼聲。高亢、試探,如在尋找同伴,但她沒得到回應,隨著不間斷的非人的呼聲,她成為台上的異端,但說是異端,更像被蓄意忽略的存在。她走到台前,身體不斷抽搐,呼喊漸成為哭聲,那劇烈的身體動作,孤獨地在台前暗處持續一抽一張,而台下的我們觀看著……

我想起童年時曾看過一次相似的景象:一個住在附近、身材胖大的女生,媽媽要我不可以接近她,因為她「有病」。那天,門外走廊傳來一陣碰撞,我跟著媽媽走出門,看見她把我們擺在地上的盆栽撞倒了,劇烈地抽動身體,嘴巴吐著白泡泡。她躺在地上,人們站著,圍著她,觀看……

那抽搐的身體是病,但最終轉過頭去,假裝沒看見,將那觀看拋諸腦後的我,我們,得的又是什麼病?

這個片段也引我想起一個月前來台演出的Alain Platel編舞的Out of Context。出身特殊教育的Platel發展出一套神經疾病的肢體語彙,舞者以抽搐、扭曲的顏面表情將舞蹈提取出另一種觀看的向度。在Out of Context中就出現這樣的片段:所有舞者趴在地上,抬起臉孔和上半身,扭曲抽動著。然而當時並沒有特殊的體會,只覺「啊,這就是人們說的C de la B的特殊風格」;反倒是看著《屬輩》中那劇烈擺動的身體時,我感受到身體擁有者的孤單、恐懼,和觀看者內在遙相呼應的孤單與恐懼。

另一邊的舞台暗處,在舞台上游盪的黑衣女子也坐下來,疲倦而靜默的姿態。

狹窄的高台上,兩個男舞者侷限地站在上頭,衣服被剝光、僅著內褲的舞者屈身繞向赤裸上半身的舞者身軀,兩人形成一種特技般的組合,宛如十字。著內褲的舞者在上半身赤裸的舞者身上不斷變換位置地攀爬、穩定自己。光線射向他們。他們是台上唯一不是獨自一人的。那身體姿態抽空了情緒,觀眾光是看著他們兩人如何穩住彼此,撐住和被撐住,依靠和吸附的關係。

而奇特的,這最聚焦於肉身的段落,卻有種難以形容的神聖感。

抱著吉他在台上走動,身體型態與舞者不能說沒有差異感的謝華洲,開始彈奏旋律,而非前面不協調的聲響。同時,搶奪男子衣服的女子將牆前面的樹一一搬往緩步走動的謝華洲身旁,像在為他造一條林中路。樹木背後的日光燈光赤裸裸地在觀眾眼前發光,荒蕪如此,然而謝華洲抒情唱著的,是Little Bird(by Scott Matthew):

happy songs, they’ve work for some/if I’m not wrong, this is my first one/now that I have stopped my crying/peck a kiss upon this smile/I am absolutely true/I love you/I love you

在迴盪的「我愛你」中,眼淚不由自主的落下,卻不是為了這三個字表相經常指涉的愛,而是拆下白樹,蒼白白牆上的日光燈,如此真實,如此不美,卻也這麼美。

平心而論,《屬輩》的結構和轉場方式應當還有調整空間,比如說,我覺得在場上走動的群眾輪流主秀,這樣的方式有點過於理所當然;作為一個小品,情感雖飽滿,但我忍不住想,許多如電影特寫般細微牽動的肢體,若是發生在規模較小,表演者與觀眾關係更緊密的空間,或許力道會更深更強。

整個觀賞經驗中,我也不時想起蔡明亮的電影。那性別關係的流動,彷彿城市地表下大量潛流的孤寂感,徘徊在獸與人之間的動物感傷,還有早期蔡明亮電影中不美為美的視覺風格。於冷冽空間中兀自移動著的人們,或有一瞬爭取到被觀看的存在,又遁回自己的角落,透過這個微型的浮世繪,我們也想自己被看見或不被看見的片刻……

孫尚綺曾在訪談最後告訴我,他正在嘗試類似默劇的表演風格,從跳舞慢慢伸向戲劇動作的企圖,在《屬輩》中也十分明確,孫尚綺令舞者極盡收歛肢體,幾位演出者的聲音表現和層次轉折也富渲染力。不知道他接下來會在不跳舞和舞蹈劇場等路途中找到怎樣的蹊徑?無論如何,孫尚綺,多帶些作品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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