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etch.Impression】在路上

文字: 鄒欣寧
網站: 欣寧的文字收納室



2011年7月23日,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走進實驗劇場,漆黑空間如今被兩片寬闊的白色佔據。舞台橫向展開,把實驗劇場撐出中型劇場的幅度。

彈奏西塔琴的屋希耶澤,舞者江保樹、駱思維、張堅豪已在台上,走動和暖身。

這樣的開始並不少見。儘管深知這仍是安排,但我喜歡看正式演出前的表演者袒露於觀眾面前,袒露於台上。看他們如何和即將上陣前的身體相處–擺弄、勸哄、安撫它們。

多數觀眾也習於這樣的開始,他們穿越台前,尋找座位之餘窺視舞者動態。入座後,多數人一時半刻便拉回對舞台的注意力,和友人談話、閱讀節目單、左張右望。

這舒緩的情調,當然還是有演出在即的緊張感,卻不那麼慎重,不那麼大張旗鼓。再有一杯啤酒就更好了,不是嗎?

*舞台上的兩大片白面,切出地與牆,卻都缺了一角。

不要均衡,不要齊整。我想起四月春鬥時鄭宗龍的《牆》,那樣均衡齊整、聲勢浩大的一支舞。乾淨美麗,我卻如隔一道玻璃屏幕在看。期待看見大量熱燙蒸氣自玻璃凝集滑落,甚至按住表面能傳來隱隱的震盪,但沒有。

作為一個單純的觀眾,面對經驗熟稔的創作者,我總是任性地期待他們給我混亂多於齊整,喜歡解散甚於均衡。

在這不規則(但其實仍然清簡潔淨)的白色地表上,這次鄭宗龍要給觀眾看見什麼?

並不是完全不知這支舞。六月採訪時,光聽編舞者言說,看很少很少的排練現場,只知這舞和旅行有關。和摸索一種身體的風格有關。和當下狀態的捕捉有關。

我坐在排練場上看著舞者的身體操練,一片未知,只告訴自己盡量記憶,像普拉斯那樣走進任一房間便悍然記憶所有物件人事飛塵,日後可依一一清點。重建。知曉。

所以此刻走進劇場,清點篩選比對,並重建。

當時編舞者拿一片光碟給我,那是四月時《在路上》的初次呈現。在新北投一間敞亮極了的排練教室,對著觀眾在赤裸的黑膠地板上跳舞,沒有多餘的擺飾。眾多風格不同音樂製造了旅行印象,兩個男舞者獨舞、共舞,繽紛的舞句如流水嘩啦嘩啦傾頭倒下,暢快淋漓。一場多年後你仍想仰頭被記憶澆灌的華麗旅行。

我看時唯一疑惑的,是想起編舞者訪談時一段話。意思是,兩個舞者有如他的兩個分身,一個先天快活無拘束的我,一個後天有禮端莊被規約的我,於是舞作多少有了自況的影子:路途上對自我的觀察,不同的我的抗爭、和解和辯白。

如果真是這樣,四月版本中,那個代表先天快活我的舞者(江保樹),整支舞跳下來似乎都是比較受限的。那種隱約的壓制,對話的不均等,無關審美,可能是我誤讀,但忍不住好奇,作品如何反映創作者當下的心境?

總是喜歡閱讀作品背後的人多於作者已死的理性文本解析。
七月的版本丕變,當然。但,會變成什麼樣子?

有一種舞,打開場你就被極具張力的身體動態驚動到全身寒毛直豎。直接訴諸感官的舞蹈。
另一種舞,或更多其他種,途徑則蜿蜒一點,詭譎一點,或者說,觀眾比較冷感一點。

從前,幾乎看每支舞的頭十分鐘,全身寒毛豎立的感受是我的固定橋段。自從看舞變成工作內容後,多半時刻順服平靜的身體,總令我害怕自己變成冷感的觀眾。寧可當無知的觀眾,矇上眼睛,被創作者帶著走的觀眾。

《在路上》的開場,看得冷靜。在屋希耶澤的西塔琴佐《山城走唱》的旋律中,江保樹和駱思維站在舞台右邊,一前一後展開雙人舞。遙遠的左舞台暗處,張堅豪只是背對觀眾站著,安靜不動。

編舞者曾說想找到台灣的身體,比如八家將、陣頭……一系列宗教儀典中擺盪的,輕巧的,四肢隨意搖晃中透露靈活的身體,在前半支舞中不時乍現。下身也動,卻是盤固的蛇,會滑行會流動,但穩穩扎住了身體。我想起多年前看阿喀朗.汗的MA,那從地上長出的身軀,每一步都沒忘記腳下的地。不是為了離開而跳起。

大抵所有的編舞者都想找到一種身體的語言,好像我們寫字的人,總想寫出一種獨一無二的句法。結構。整體。不過有時,我對這種獨一無二的找尋感到疲倦,因它們必須剔除所有相同,帶著革命的姿態去建構,生成,而這些動詞總是建立在比較的前提上。使命感太強,反而不自由。

使命感太強,企圖太宏大,會不會就走得離自己越遠?
我回神繼續觀看這場旅行。

這支舞的結構很清楚,三個人跳舞,宛如一人三身,隨著音樂/旅途行進,展示了彼此不同的關係。

一場旅行中自我心靈的旅行。從這個角度去看,觀者必然貼近許多,同感許多。

起初,江保樹和駱思維結伴同行,如同影子般的張堅豪旁觀,隨著Arvo Pärt、Dona Rosa等樂曲滑入,兩個舞者的並行開始錯落,張堅豪的第三人游移到舞台右側。

(哎呀記憶終究不太管用,接著敘述的舞段,前後次序我不是太確定。節目單的音樂演出序不在手上無從參考。只能盡量書寫記下了。)

—江保樹停住,坐下。駱與張的雙人舞取代了先前的江駱雙人舞,同樣是一人在前一人在後,有時相互模仿、有時你遮掩我我遮掩你,這個段落相較於前面的建構氣氛,轉為俏皮與調侃的頑童姿態。

—張堅豪的獨舞。在納西古樂的大鳴大放下,這段充滿「我來也!」登場意味的舞,舞者跳得充滿喜感,也看出編舞者的調皮。

—進入一段三人共舞。三個人,三種身體動的方式,並不統一,也不協調,卻是整支舞中我極為喜歡的段落。說過了喜歡混亂,因為亂,才有更多岔出的枝微細節可看。更多「人」可看。

—駱和張的雙人舞。江靜止,背對觀眾倒臥在台上。另兩人在台上左右挪移,但就像欠缺了什麼,雙人舞到最後,兩人徒然相對而立,卻只是越過彼此的肩,看向遠方。

原本倒臥的江緩緩起身,我有點忘了他是否直接滑入屋希耶澤的琴聲中起舞。舞者用各處關節撐起身體,旋即無力滑落,如此反覆成一個極為抒情而帶著感傷氛圍的獨舞段落。

從舞台中央舞到右側,舞者來到西塔琴師身前,是發現一路相伴跳舞的來源,也是發現慰藉。他在琴師身前坐下,靜默地,一時忘我地聽他彈奏。

這個畫面讓我微笑,隨後眼熱。

接著便休息了。

江保樹起身,從琴師身邊拿出一台古早的隨身聽,放在舞台正中央,戚戚擦擦地播出伊斯蘭晚禱樂。

據說,信奉伊斯蘭教的地區,多在黃昏時刻令這支樂曲迴盪傳送於市街。

表演者們來到場邊更衣,喝水,小休。脫下他們魔幻的戲服–開場時,三人身著素樸潔淨的白恤衫,然而隨著大量汗水噴散灑落,白衣逐漸滲透了黑。不只是汗水淡染暈開的漬痕,他們身上刺有我們無從得知的圖樣文字,那原本被衣物遮住的圖樣,因在路上,滲出、消散,化為汗水,拓成衣衫上的地圖。

這隱藏在細節中的小詩。

我不是很喜歡正式演出時被刻意擺在台上的隨身聽。彩排時它原本靜靜地待在琴師身邊。其實,不被如此分明地看見,又有什麼關係?

有人看完後和我說,不明白這段的意義。琴師捧起碗中的水大口飲下。舞者換好衣服,坐在角落發怔。屋希耶澤幫身邊的江保樹擦拭背後一身汗。

不明白,又有什麼關係?你問那些路上暫歇的行腳客們,現在是什麼意義,歇於此地是什麼意義?眼前所見有什麼意義?聲色、慾望和永恆,有什麼意義?

噓。別問,我們只在休息。

江保樹凝望音樂而後休息是一個序曲,接下來顯然是他的主場,頑童復活的篇章。

三人立於台上,又是一襲乾淨白衣。江把衣服往上拉,露出胸口,遮住臉。他仰起頭,袒露著上身緩緩橫向前進,是Tom Waits滄桑的嗓音,在唱〈Flower’s Grave〉:

Someday the silver moon and I will go to dreamland
I will close my eyes and wake up there in dreamland
And Tell me who will put flowers on a flower’s grave?
Who will say a prayer?

Will I meet a China rose there in dreamland?
Or does love lie bleeding in dreamland?
Are these days forever and always?

And if we are to die tonight
Is there a moonlight up ahead?

And if we are to die tonight
Another rose will bloom

For a faded rose
Will I be the one that you save?
I love when it showers
But no one puts flowers
On a flower’s grave

As one rose blooms and another will die
It’s always been that way
I remember the showers
But no one puts flowers
On a flower’s grave

And if we are to die tonight
Is there a moonlight up ahead?
I remember the showers
But no one puts flowers
On a flower’s grave

沒有人會以花獻祭花,但我們靜悄悄走到你身旁,揭開你覆於白衫下的臉。看見你。陪伴你。在你身邊。

這一段細膩,收斂而溫柔,當駱思維和張堅豪站在江保樹兩旁,為他卸下臉上的衣服時,那樣的溫暖令人動容。

三個夥伴再度成行,回到輕盈彈跳的身體姿態,重新恢復路上耍玩的本色,在應當一致的舞步中,不時突梯地你偷伸出一腳,我回敬一手,互動的眉眼間有頑皮、有試探、有「我們同在一起」的默契。

然後,若我沒記錯,就逢魔了。

白色的屏幕翻紅,這一段日本薩摩琵琶的樂曲聽來固然驚心,卻也是這場演出中比較令人憂心的一段。一日兩場演出,對這支需耗費大量心力的舞來說,或許太多了。琵琶樂音乍現,鬼氣森森的唱白中,三人互相扛舉、轉動的動作偶有凌亂蕪雜,待到駱思維獨自跳中魔之舞時,才又回到表情清晰的結構中。

這段長達數分鐘的中魔之舞,以徹頭徹尾迅疾流動的身體線條為主軸,如一尾火燄中滑溜狂喜的蛇魚。我看了兩次,始終覺得這段完整且旨意清晰,但,呈現出來的,是一個年輕的地獄。

沒有好或不好,純粹是看的過程中,這五個字自然從心中浮現罷了。

入魔、中魔又回神的駱思維,回到三人行伍中。一段旅行中的旅行暫時劃下句點。

沉鬱的貝多芬第四號鋼琴協奏曲滲入,不過,剛從地獄爬出,心態上應該放緩些,快樂點,所以三個男舞者對音樂沒安好心地來了場反差惡搞。

這裡應是交由舞者即興的段落,只見三個舞者扮演起釣者跟被釣的動物,隨著旋律搞笑互動,坦白說,這段在舞作結構上是跳躍突兀的,但,從感性或一場旅行經驗的角度切入,卻是回程前令人難忘的一筆。在流逝的時間,抑鬱的旋律中,把握有限的機會,再笑一回,再取悅一回。

因為就要上路,回家了。

四月的《在路上》,有個激昂的結尾。當時編舞者選用交工樂隊的《嗷》,像是歡樂節慶上的吆喝,來喝酒吧!來唱歌吧!來跳舞吧!

我不喜歡這個版本的結尾,刻意的喜洋洋,刻意的收束在與開場同樣的台灣歌謠旋律中,傳統的大團圓,但哪有這麼容易終結一次路上經驗?

演出前一天的彩排,我看到的另一個結尾是這樣的。三人身後牆上,風影不斷飛掠經過,兩人將第三人圍住,三個人的手兩兩相握,以手劃出單一、流動、封閉、反覆的環形。

生活的常態。某種百無聊賴。

城市民謠感的音樂響起。非常台北。或者任何一個全球化下的當代城市。暗示著想像的流浪更多時候暗示著渴望出走的徒勞。(是嗎?)

三人散開,各自獨立,而舞者的手還在轉。還在轉。疲憊感這麼快襲上來怎麼可以下一場旅行在哪裡?(或者需要的不是旅行?或者我們早在下一次旅行的路上?)

三人無休止的旋手擺盪中,這支舞結束了。我有點悵然。沒想到,到了正式演出,結尾又一變。變得更好,更圓了。但那圓不像四月演出,表面誇飾過的完滿。

在三人散開後,江和駱站在一側,繼續狀似無聊的擺盪。張走到一旁,靜默站立。場上的燈光暗下來了。舞者們的身形幾乎要隱沒在屏幕上巨大飄忽的飛影中。一如開場,第三人站在另外兩人遠遠的距離之外。

就在我們什麼都要看不見的前一刻,那兩人走向第三人,找到他,喚他,伸手探向他。燈光全暗。

最後的最後,在路上,我們遇見的,膠著的,愛的,恨的,執著的,難忘的,相伴的……從來都是自己。

這支舞,難在狀態。既要表現出旅行的驚喜和心緒的流動感,又要顧及當下場上的呼應和互動,舞者之間的拋接不只在身體,也在眼神,在情緒,雖然沒有敘事,但這種「演」,更講究,更難。

平常人都難於安在當下了,何況在表演場眾人的觀看下自在安住?

舞作後半部對舞者「表現狀態」的要求明顯多於前半,(前半的重點毋寧是「建構一支舞蹈作品」),就我所看見的兩場(週四的彩排場和週六正式演出晚場)來說,彩排場表演者的狀態更好。那種放鬆的質地,不知是否因觀眾而變得緊繃,儘管差異非常微妙,但仍有一絲可惜。

然而無論如何,這都是一支令人享受的舞。鄭宗龍的第一支長篇作品,是成功的。

(不知道下一次,再亂一點,會如何?)

把這篇偏頗、獨斷的舞作翻譯,獻給《在路上》。
謝謝你們讓我看見一支舞歷經改變到再演的過程。

P.S關於這支舞的另一種看法,專注於亞洲身體美學的,可以參考資深舞評人王墨林在2011年8月號《表演藝術雜誌》的評論。是他的說法觸動這篇文章中有關阿喀朗作品的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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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事實證明記憶果然還是不夠管用,
舞序和這篇文字紀錄有出入,主要是薩摩琵琶段落。
這裡附上節目單的音樂順序,但未改動上文中看舞印象的原始記錄。
留著錯誤見證記憶的效用
也在這裡向創作者致歉。

1.楓港小調
2.四季春
3.四季春(以上三首出自山城走唱)
4.Paert: Variationen zur Gesundung von Arinuschka
5.Dona Rosa: Quando eu era costureira
6.One day without harming you
7.納西古樂
8.薩摩琵琶:義經
9.西塔琴即興
10.伊斯蘭音樂
11.Flower’s grave
12.Threnos for solo cel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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