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的安魂曲:三缺一劇團《男孩The Little Child》

文字: 鄒欣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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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二或三年前,在一間咖啡快餐店,魏雋展坐在我對面,從書包裡拿出一小疊紙,說,那是他正在發想中的新戲。

我看著漫畫般的分鏡圖,是關於幾個不同小男孩的故事。印象最深刻的畫面,是在父親病榻旁的小男孩,有時雲會飄入病房,有時飄出。

翻到最後一頁,有什麼觸動了我,記得當時,鼻腔內有一股潮溼酸熱的氣息湧上來,但我說不上那是什麼。把紙張還給他,說了些鼓勵加油的話,當然知道,這些紙張要變成劇場裡活生生的戲,還有好長一段。

後來長成《偶戲練習:男孩》,去年在實驗劇場「新人新視野」演出。人不在此地,所以沒看。

今年,經過一番整理,這齣偶戲摘掉「練習」,在牯嶺街再度上演,就叫「男孩」。總算,這次在劇場裡抓住了最早觸動我的,那個無以名之的什麼。

《男孩》裡的男孩有三個:父親臥病在床的一號;隨阿嬤拾荒的二號;自己臥病在床的三號。嚴格來說,這齣戲不算有故事線,而是勾勒出三個男孩經歷的小小旅程。

一號男孩在陪伴病榻的父親時陷入沉睡,在夢境中,大量的雲湧入窗內,他登入雲端,展開一場「尋父歷險記」。二號男孩在拾荒時發現垃圾瓶罐竟有了生命,並聽任他的指揮,於是開始「垃圾的異想世界」。三號男孩同樣也是異想,孤單躺在病床上的他,把一盞幾分神似皮克斯icon的小檯燈當作朋友/寵物,卻從手術前後一人一物的互動中,體驗或預演了死亡是怎麼回事……

三個角色乍看無關,魏雋展則用一種曖昧、若有似無的方式賦予關聯:一號男孩在踩著雲朵旅行的夢境中,曾經探頭觀看了三號男孩與台燈的遊戲時光;二號男孩因為一顆平空飛出的人頭,與異物/異想有了比遊戲更親密深邃的情感互動,而這顆人頭是一號男孩的父親,隨著夢從雲中飛進了二號男孩的世界。 除了這些具體的連結外,三號男孩也和一號男孩父親的臥病/面臨死亡有著相仿情境;而二號男孩面對的無生命之物聽命甦醒,則以「召喚/復活」的符碼,暗暗呼應著死亡的命題。

然而最有意思的,其實是那一大簇不時湧入、偶而發光的雲團。它們時而只是空中一片雲,時而承擔了角色的夢境,有時竟成為只有一顆頭的父親肉身,下一刻又是手術中自三號男孩腦內取出而後逸散的,一朵散發微小光芒的雲。

我一直覺得雲的輕盈是一個很重要的暗示。一方面對立於角色置身其間、沉重得如同實體的死亡,一方面,雲的輕,也註腳了整齣戲的超現實感,甚至是對於創作者的一道提醒……某種意義上,我將它看成契訶夫的那隻海鷗標本,各種隱喻藏身、收納其間,卻又不被任何一組意義捕捉、侷限。這是詩。是我好長一段時間不曾在劇場得到,但我以為是決定劇場本質之一的東西。

當然,落實在劇場中,如何將雲的「輕盈」表現適切,難度很高。事實上我認為這也是最難,跟最矛盾的──設若創作者賦予雲這個角色的意圖真如我上段所想,那麼這齣戲處理「動力」的部分,例如瓶罐和雲朵的墜落、飛動……還可以更輕巧,更有節奏一點。

看戲中,曾有一度,我非常懊惱。作為魏雋展的觀眾和朋友,竟然我一直對他想在這齣戲整理的生命經驗近乎麻木無感。

父親的死亡。死亡。

男孩與父親的糾葛,透過各種場景呈現出不同的面向。面對病榻上的父親感到恐懼、不知如何表達親近和愛的男孩,在夢境中尋覓著往昔或想像中的父親──有著健壯的肉身(但只能靠輕飄飄的雲朵填充、組裝、偽裝)、會擁抱他、和他玩拋接球的父親。父親/成年男性的角色,在二號男孩的世界中成為同樣沒有實體的脆弱大人,依附物成了垃圾,較雲朵更耐人尋味。這個偶因著二號男孩的遊戲和接觸(偶用塑膠袋化作的手拍撫男孩,男孩則親吻偶的臉)獲得慰藉離開。然而,回到一號男孩夢境中的這顆父親偶頭,卻有如恐怖片一般,上演了一段頭身互換的情節:男孩發現父親的頭是可拆卸的偶,自己的也是,於是拔掉自己的頭,將父親的頭接上自己的身體,抱著自己的頭卻無處可去,而病榻上的物件滾入、靠近──父親的附身,置換的不只是肉體,連帶的還有死亡的來臨……

看到這裡,揪緊領口,我沒法平順地呼吸。

關於父親的記憶,被死亡和恐懼大幅占據,男孩一定很不甘心吧。

最後,一號男孩偶從幕後走出,他從身上掏出了一小朵發光的雲,讓雲,飄送到病榻的父親身上。

(離開過你的,現在,我用一齣戲,召喚它現身,送回給你。)

戲在這裡結束。那只父親的偶,在床上靜靜睡著。

但我的心裡,升起了一大團雲塊,暫時糾結著無法散開。

三缺一劇團和魏雋展過去的自編自導自演作品,多半以獨角戲的形式呈現,取材也多從表演者
的個人經驗出發,比如我第一次看的《巷子裡的女人》,或最近期的《耳背上的印記》(賀湘儀獨角戲)。

在那幾次觀看經驗中,演員的表演技術固然有看頭,我卻仍覺得整體太過「沉重」:大量的解釋性語言、清晰的敘事邏輯、口條和身體轉換的單人多角表演……讓這種個人史呈現的「私劇場」被包裹得過於條理和安全。我曾認為是向內挖掘經驗還不夠深的緣故,還問過魏雋展:怎麼不再「自溺」一點?

看了《男孩》之後,才發現可能不是經驗挖得不夠深的問題,而是形式問題。偶戲的操演雖有技術難度,卻更能跳脫某些真人表演的侷限;選擇讓語言退位,更是雙重鬆綁,這種鬆綁,讓詩得以登台,飛得比雲更輕更高。當解釋的空間更多地交給觀眾,反而製造了更深沉、更強大的力道。

我欣賞三缺一劇團與魏雋展給自己出的這道考題和轉型,儘管有瑕──比如二號男孩與父親偶頭的互動,節奏過於拖沓;又或二號男孩的片段中,曾出現操偶人露臉表演,那樣的現身究竟有無必要,還可再議。然而,瑕不掩瑜。從繃緊到放鬆是一種技術,技術成了,藝術的空間就更闊綽了。期待三缺一和魏雋展的下一次偶戲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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