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練場:一路穿過螢幕走進他的電影裡

恰恰坐在距離楊貴媚一公尺左右的地上,仰頭以一種逼仄的角度看她。

她面容困倦,百無聊賴,站在一長桌前。桌上瓶瓶罐罐美容保養品羅列著,她剛捧著就飲的馬克杯也隨意擱在上頭。

眉頭緊蹙,若有所思。她拿起瓶罐,擦臉頰,擦眼角。掏挖另一瓶中物,抹在頸上。敷臉。一切都以慢速進行,但就是教人轉不開眼睛。那不是刻意追求形式美學的慢,在那女人全身上下,讀到一種無奈。她對生命還有熱情嗎?

一旁,收音機正放送廣播,播的是四○年代歌手姚莉的訪談。姚莉對當年灌錄唱片的緬懷,與眼前這女人似無所涉,但那追憶的口吻,會否讓女人漫不經心用手爬梳哪道看不見的肉身細紋時,心裡一動?

身後傳來窸窣微響,像解除咒語般,觀看才得中斷,眨眼回頭,看見蔡明亮拿起一瓶豆漿,吮吸了幾口又放回,再度傾身向前,端凝專注地觀看場上動靜。

他左手揚起,同樣極慢。因為慢,能清楚看見半空中的手,和那肌肉關節的轉折停駐。控制音效的女孩緊盯著那手,像樂手等待指揮下一道懸而未決的號令。

手很慢很慢,帶著萬般離愁的往下收攏。廣播聲音亦當如是。

突梯地想起另一個電影導演早期作品訴說一個所有影迷都夢想過的故事:當電影主角步出螢幕,來到現實的空氣與影迷共存……

眼下所經驗的則屬逆反,不知覺間竟穿越了螢幕,置身於蔡明亮的電影中。肉身的特寫近在眼前,凝滯的空氣將我們包裹浸潤。獨角戲成就了場上演員的孤單,而我們共享這孤單。

楊貴媚已把一個完整段落都排完了,所以這天排練場上,看見的不是導演逐個畫面逐句台詞的磨戲。導演現在是眼睛,全身上下都是眼睛,看他的女演員,怎樣把這段落琢磨得鞭辟入裡。

保養完畢,女人走到床邊,躺下,怔怔了一會,起身,手機響了,但不是沒接到就是無人回應。這之間,女人拿吹風機、撿拾掉在地上的物事,狀似忙碌,卻給人一種,燭火將要燒盡之感。那是一種看不見的掙扎,和看不見的風,撲滅生命的力量。

「可是,我聞到你的味道。」她匍匐在地,對著眼前的黑暗說。繼續說話,爬行,尋找。姿態詭魅而淒涼。斷斷續續的獨白,好像小石子,一顆一顆扔進深井底,如果我們的呼息是漣漪,是否稍可慰藉?

爬行的女人餓了,一碗熱騰騰的泡麵聊可止飢。但她依舊蜷在地上,披頭散髮,嗅著存在於虛擬中的食物氣味。屆時,那氣味也會漫漶於劇場內,饜足著坐在暗處的我們。

「燈暗。」算是喊卡了。導演笑著走向慢慢從地上直起身的女演員,「媚,今天前面的節奏非常好……」

說著,轉身向我們,像孩子剛順利穿越馬拉松終點而興高采烈的母親,「才剛拿到詞,她好快!」

楊貴媚站起來,慢慢露了笑臉,問我們覺得怎麼樣。她也認為自己是「有進去的」。

「我覺得今天有一個東西一直從裡面跑出來……我不知道,但那感覺是對的。就像剛剛把臉埋起來吃泡麵,那個東西一直冒出來,有一種恐怖的感覺……」

若非在場,這話恐有幾分抽象。簡單翻譯就是,演員今天的狀態,很對。在對的狀態下,表演者的一舉一動將宛如泉眼中汩汩流出的水,能量也是不間斷的豐沛,以至於他/她所有的詮釋,再細微也能聚焦眾人的注意。

今天的楊貴媚就是一股細膩而不斷的泉水,後來蔡明亮在訪談佩服道,「楊貴媚連腳趾都能演戲!」當天在場的我們,都見證到了。

楊貴媚的認真是,據蔡明亮的說法,她幾乎天天排,每天回家後繼續練,尤其還得載歌載舞,她的部分可能也是三齣獨角戲中最像「歌舞」的,後來我們又去看了兩次排練,排戲少了(楊貴媚說,戲幾乎已排完,只剩歌舞,歌舞要怎麼融入劇情,怎麼搭配服裝……還在試),都是舞蹈身段的練習。

負責編舞的鄭宗龍說,楊貴媚非常肯練,每次編完新動作,她就是回家一直練,下次來就是練好準備好的狀態。協助編舞的駱思維則記得,有一次媚姐回去,自己想出一個下腰四肢撐起的動作,他們都嚇壞了,「好厲害!」

這次為了專題的側寫採訪,多次進入排練場中觀看。蔡明亮的排練場經常是安靜的,人們低聲說話,唯恐驚動棲息於空氣中的生物。休息時,蔡明亮會拿出切好的水果和豆漿麥片咖啡等,招呼工作人員食用。

他對親疏距離極度敏感。採訪時,坐得略近些,他問,可不可以留一點距離,連聲抱歉,「對不起,是我的問題。」

他叫楊貴媚「媚」。媚在場上練習動作時,他走到她身邊,低頭思索如何進行,楊貴媚驚呼,「你耳朵怎麼了?」蔡明亮隨意回答,「昨晚畫油畫弄到吧…」

兩人繼續討論,楊貴媚討來一張面紙,邊聽蔡明亮說話,邊順手幫他拭去耳上的痕跡。

是這樣的老戰友。這回,他為他們做獨角戲。

(轉載自100年10月號PAR表演藝術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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