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在雲深不知處――從《熊過山來了》到《春眠》

文字: 鄒欣寧
網站: 欣寧的文字收納室

2012/2/21
外表坊363小劇場
導演/黃郁晴 編劇/簡莉穎

昨晚收拾過往筆記,03年的筆記上寫著各式各樣的創作計畫;那是我的狂飆時代。其中一行潦草的鉛筆字寫:

改編孟若《感情遊戲》劇場本

是這個原因,年初看到演出《春眠》是編劇簡莉穎改編孟若(Alice Munro)短篇《熊過山來了》而成的劇本時,心中又驚又喜,當然還有忌妒–啊,識貨的人先出手了……

將小說改編成劇場文本,難在怎麼應付敘事聲音。最著名的例子當然是張愛玲。世故的早慧少女嗓音,該不該或如何移植進觀看的眼睛裡呢?

孟若的小說在華文散文家張讓譯筆下,有種精簡的繁複。精簡在近於詩的構句,繁複在寥寥數句中,情緒已若無其事地百轉千迴。但要不要攻克這樣的文字呢?畢 竟,除了這之外,孟若的小說還好在細緻精巧如娃娃屋的結構、意外或驚喜如傍晚最後一道雲隙射出的餘光、以及女子。婚姻裡的女子、青春到不懂畏懼命運的女 子、在衰老和死亡前恍惚微笑的女子……

《春眠》選擇的,是擷取《熊過山來了》的情節和人物關係,賦予在地的時空環境,再巧妙拉出一條原著未強調的老年情慾議題,用自己的聲音敘說了孟若架構的故事。

至於小說裡密佈的敘事聲音,編劇採取的策略,是由彈性輕巧的功能性角色來擔負發聲。劇場裡,除了林如萍和安原良飾演的美心與正陽外,舉凡旁觀的敘事者/說 書人/歌隊、正陽學校同事、正陽外遇的女學生、養老院的護士、與美心發展關係的老人魚仔……都由林文尹與鄭莉穎扮演。

我覺得這樣的安排,雖然簡便,卻可惜了。特別在對照形式簡單、驚艷、充滿魔力的開場後,更覺如此。

開場,四個演員,四把椅子,一本輪流傳遞朗誦的小筆記本,娓娓道來美心和正陽即將出發到養老院的清晨。演員坐著,卻已被賦予角色的質地,很安靜,很美。我看的渾身汗毛直豎。

然而一旦演員開始表演,雖說引領著劇情以更動態鮮活的方式向前,卻因演員有如各在不同高度的高架橋行駛的情況下,讓我在觀看時偶爾感到不自在。我感覺,場上出現了四種不同的「寫實」表演。

回到劇本來說。開場一男一女的旁觀者,這樣的處理製造了空間,也讓小說轉為劇本後「敘事聲音」的異文類感得以保留。這對男女旁觀者的台詞寫得極美,有詩的節奏。

進入動態表演後,旁觀者扮演多重角色的處理雖然彈性靈活,但因理所當然而缺乏驚喜,且如上所說,因表演風格的異質帶來觀看的疏離感。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不那麼功能化說書演員的方法?

原著裡的夫妻被轉移成台灣的美心和正陽,跨越得靈巧,幾乎沒有障礙。夫婦倆相識、發展戀情、乃至正陽婚後任職大學教授的經過,緊貼著台灣七八零年代的社會脈絡,流暢,清爽,編劇的一手好球。美心正陽年輕時代的客廳戲,我不由想起瓊瑤三廳文藝愛情戲場景。

婚後美心藉著咖啡壺對正陽表態自己對他外遇心知肚明的那場戲,寫來有幾分阿爾比的影子,但場上觀看時,總覺這對夫婦的針鋒相對並沒有交集。

這種沒有交集感可能是表演風格不同的問題,但有趣的是,卻呼應了落幕前,正陽回憶他在樹叢旁編等待美心發現自己的那一小段戲,兩人多年夫妻生活在關鍵時刻錯過彼此、缺乏交集的遺憾。
 
在美心進入養老院後,簡莉穎的劇本開始岔出孟若原著的路,發展出另外的章節主題。作為創作者,簡莉穎顯然比孟若更譏誚,更不寬容。孟若筆下的丈夫因養老院規定三十天內不得探視病患,而在關鍵時刻與妻子疏離;簡莉穎卻讓丈夫因逃避心態(或許還有罪惡感)不去探視妻子。
 
待正陽再來到養老院後,情勢已丕變。美心「勾搭」上了重症(帕金森氏症?)的男人「魚仔」,遺忘了結縭數十年的丈夫。正陽疑心妻子蓄意報復自己曾經的出 軌,而非真的遺忘自己。無論孟若或簡莉穎的改編,這個部份是最令人傷懷的。我們永遠無法了解另一人,再親近,再親密,再愛。

孟若讓故事重心偏向丈夫,丈夫邂逅了重症男人的妻子,甚至刻畫彼此有意出軌的期待。簡莉穎則把故事交給美心,著墨她在養老院中經歷了鮮少被台灣社會關注的 老年情慾經驗,對議題的關注和呈現的膽識勇氣可佳。可惜欠缺臨門一腳。那一段隔著觀眾遠遠的情慾戲,在觀眾準備從尷尬被推向到不安的邊界上,編導卻鬆了 手,放過我們。那中斷、那對身體的探索,我感受到的莫名所以比止所當止還多。

也是這個分歧點,讓《春眠》與《熊過山來了》有了不同的結局。《熊過山來了》終究讓丈夫回到重新憶起他的妻子身邊,在妻子「你不會拋下我」的呼喚中,兩人不安地相依。而《春眠》則在戛然而止的情慾探索後,給了場上三個老年人另一種不安的終結。
 
正陽在目睹美心和魚仔的身體交纏時崩潰了。但美心喚那交纏的對象「正陽」。正陽被美心誤認為新護士,兩人遂在照料魚仔的過程中,以陌生又熟悉的方式和解。 美心沒有忘記丈夫的名姓,但她認不出站在面前的人,就是丈夫。這淡淡的嘲諷,不能說毫無溫柔的撫慰。男人始終被圈在外圍,獲得他需要的慰藉。

看完演出當晚,我回去重溫了一次小說。我想我更喜歡劇本的結尾。然而演出的場面調度和節奏從正陽在樹旁等待的回憶開始,顯得不穩定,我一直在戲就要結束的尷尬中焦灼。也因此,後面的床戲給我的尷尬,比較屬於掉出幻覺而非沉溺於戲劇當下的,這是我認為最可惜的地方。

演出後半段最大的驚喜,來自林文尹飾演「魚仔」的真實感。那讓我就在養老院,就在那個帕金森氏症老人的面前。我吃驚到眼淚啪搭掉落,因為那竟然是表演,還有那個老人讓我悲憫。

另一驚喜是蔣韜穿梭在外在寫實與內在真實悠然自如的聲音裝置,讓363小劇場那樣的空間充滿層次感與說服力。

以上種種,拉雜的關於《春眠》的感受,小粒,下次心狠手辣點,把那些臨界的將墜落的都帶到觀眾面前吧,再把我們一起推下去。作為觀眾,我渴求那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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