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陳美雲歌劇團《河邊春夢》


作者:echoc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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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名:《河邊春夢》
團體:陳美雲歌劇團
時間:2012/3/11 1400
地點:大稻埕戲苑
演員:春風姨-陳美雲 許三郎-蔡美珠 金釵-狄玫 阿月-陳金鳳
    美娟-楊雅如 澎桑-澎恰恰等
製作:編劇-張靖媛 導演-陳美雲 音樂設計-呂冠儀 舞台設計-柯德峰

陳美雲歌劇團的劇場新編作品中,2000年《刺桐花開》、2004年《河邊春夢》頗受好評,無論劇情流暢、音樂設計和演員表現,均有一定水準。不過,兩劇自首演檔期結束後,除《刺》劇隔年重演,幾乎未見搬演。總算在今年上半年俱要重演,前者演於高雄大東文化藝術中心,後者則揭於臺北大稻埕戲苑。
《河邊春夢》三月的演出場所與故事發生地點──大稻埕不謀而合,正是「名符其地,恰可引人遙想舊日此地古色古香光景。故事以清末臺灣艋舺大戶之子許三郎和在地春風樓歌伎金釵,1940年代生意人俊明和大稻埕那卡西歌女美娟,兩條感情線並行,前後時間橫跨五十年。半世紀的時間中,兩個時空並非完全無關,仍存在著若干人事物的連結。先是空間,矗立淡水河邊的西洋樓,這棟房子是許三郎、俊明分別金屋藏嬌之所,也是金釵和阿娟後來情傷之地,它見證了愛情的發生,卻只是「露水姻緣」的暫時居處、不是成家的永久保障;在此經歷的兩段感情,分離原因不盡相同,可最終都是「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的冷清結局。
其次是物件,金釵。它作具體物用時,是其持有人的髮飾,能增添女子美麗;也可看做金釵個人的分身,由琴師阿南在路上拾起三郎不小心遺落的金釵,不追上對方歸還、卻收藏珍愛之,他凝視釵的神情,可知其對金釵亦存情份,故將物擬人化;饒富意義更在於,它是三郎面對情人不相信他時、欲自殘來宣誓愛情的證物,因此可轉為感情象徵,這個象徵反過來也適用於金釵。當最後一場,已「身過境遷」成為幽魂的她,看著澎桑放置在西洋樓客廳小桌上的飾品金釵時,此處演員作了個背對舞臺半轉、再抬手插上釵子的側身迴影,這個身段不僅絕美,而插釵動作尚有如「還君明珠雙淚垂」的情愛了悟,明白三郎對自己的感情不會是戲弄,明白今生情緣已了、感情只能回歸自己、又或者下一世再會吧!正似幕後OS【再相逢】「人世間,多少情愛化灰塵,有情人但願來世再相逢」唱詞,在一切都懂得了心境下,才能真正放手魂歸。
還有一個連結,人,即那卡西樂師澎桑。他身處1940年代,得與兩段感情產生連結的原因並非有「回到過去」的能力,而在於他是當年春風樓琴師阿南之子。經由父親口中,他得知五十年前三郎和金釵情事,也交還其父無意中取得、一直珍藏至臨終的金釵髮釵給原主人(/魂),還勸停留在西洋樓的金釵魂魄「水隨低,人隨緣,過去的就讓它過去」,言簡意賅的提點,示意再有憾恨也只能還諸緣份聚散。
澎恰恰飾演澎桑。這個角色其實寡言、行為帶有憨意,卻是連結本劇兩段感情的關鍵之一,並在最後一場帶頭對過去人(金釵魂)、物(釵子)、空間(洋樓)作出「告別式」。而澎在本劇因著即興心態,加了過多臺詞或歌曲;當他說話、文武場不響時,語音有著綜藝節目講鬼故事的安靜屏息感覺,不類舞臺氣口;還有,本場次阿娟欲投河自盡,澎和阿月要上前拉她時,他一不仔細竟跌交,令人懷疑是否趕得上救人回來?這些舉止,不僅拖慢戲劇節奏,且也顯得與其他演員相格。事實上,只要做好角色本份事、不需加油添醋,就會自然生色。
出身於雲林麥尞拱樂社(1946年由雲林麥尞人陳澄三創立的歌仔戲班)的蔡美珠,傳統演藝訓練紮實,功底深厚,而她為戲迷所津津樂道的表演多在胡撇仔戲如《玫瑰賊》、《水萍怪影》等,尤其這類人物風格的創造。她先後待過的劇團有拱樂社、新菊聲劇團、民權歌劇團和陳美雲歌劇團,轉換劇團的時間點並非銜接的剛好,中間曾因身體之故而休息調養,近年才開始在民權或陳美雲團繼續演出。此次接演本劇許三郎,宣傳消息一放出,備受期待。
蔡美珠的嗓音十分低沉沙啞,遇高音時衝不出該有音高,但她用截斷音符尾音等技巧,彌補氣力未臻與亮點不足等問題,但這些不影響其作表魅力。許三郎在她詮釋下,那面對愛情和情人時的真摯臉龐,的確讓人感覺是個純情天真的少年;雖說她聲音稱不上明亮,在哀悼金釵演唱【深宮怨】和【宜蘭哭】時,那沙啞嗓音適得其正,真像是發自內心深處的痛徹肺腑,哭盡淚水而暗啞的效果,開口一句就渲染得人欲泣,特別是最後爆發一喊,所有悲痛情緒都聚足了,張力也衝到最高點,這個人物面對愛情的真與痛,由她演來立體耀眼。
音樂特色其實與劇本結構──兩條故事線平行發展,角色背景相似,人物數量幾近一比一──整齊雷同,音樂設計者處理劇中清末、民國不一樣的時空,選用了傳統歌仔戲曲調與臺語歌曲來區隔,是以當【都馬調】、【七字調】或臺語流行歌曲響起時,音樂已悄悄在空氣中完成過去和現在「時空性」的提示任務。
這在春風姨、金釵和阿月姊、美娟之於情愛經驗的唱段,最可兩相對比觀察出來。春風姨在第四場【江湖調】為背景音樂底襯下,用講唸方式「媽媽年輕的時候,美得像朵花……」跟金釵分析男人風月場所不定心性,示意只有金錢才最可靠,這與她在第二場實唱此曲,拿金錢與感情相提並論的觀點一致,老鴇乃風月場中打滾的「老江湖」,選用【江湖調】搭配再適合不過。金釵經歷過愛情,後誤信他言、投水身亡卻徘徊西洋樓不去時,其情觀要聽她第一場【都馬調】,起頭纏綿,中間「……第一無情多情兄,世間飄零嘆孤單」節奏變快再放慢,堆砌深情又有恨的多重心緒。
時空轉移到1940年代,那卡西歌女阿娟與俊明相好,新編臺語歌【淡水春夢】「淡水河邊講心事」唱出在濃情蜜意當下,難藏揣揣不安的被棄擔心。阿娟的姊妹淘──阿月,面對阿娟一頭熱的感情付出,反有著與春風姨一般斷定風月場男人無情的洞見,她唱【世間無真情】直接而明烈,曲風如其人,直陳個人經驗給阿娟當借鏡。在這可看出,四個旦角各自的情愛主題曲,既符合依不同時空來設曲的形式,亦有女人情感成長的內涵。
音樂時空性除了上述歌仔戲傳統曲調與臺語歌曲之對比外,還有一處時代過渡痕跡,即金釵身處春風樓所唱南管曲調【五開花】,和阿娟、阿月的那卡西歌曲。南管音樂大約在明末清初隨閩南移民渡海來臺而傳入,因移民交通貿易往來緣故,首先傳播於各水路發達地區,如「一府二鹿三艋舺」商業興盛等地的會館,參與人士多為社經基礎穩定的階層。而歌樓曲館、舞榭戲班最是敏感時興娛樂,於是藝旦和戲班無不唱南管和演七子戲以投客倌喜好。劇中許三郎說「閒來曲館解憂悶,且聽姑娘唱南音」,以及他出身「艋舺大戶是許家」,「曲館」、「南音」、「艋舺」正是緣自這樣的歷史背景。時過境遷來到1940年代,同樣尋歡作樂的酒館已不流行南管,取代是傳自日本的那卡西走唱──一人演唱,一人演奏,所唱可以是臺語、日語和國語……等,節拍強烈、情緒感染力高的歌曲,如阿娟【淡水春夢】和阿月胡謅日本曲【夜雨】。本劇音樂的時間脈絡,此處又是一個聽點。
前面所提,是音樂設計區別不同時空的編排用心,但其中仍有如劇本以空間(西洋樓)、物件(金釵)、人(澎桑)串連兩個時空的「安排」,便是【淡水春夢】這首曲子。
淡水河邊訴情意,天邊閃閃熠。想起初戀的滋味,感覺酸甘甜。只要身邊有了你,快樂伴相隨。
淡水河邊講心事,月下風微微。愛我不要是一時,僥倖薄情義。若是將阮來放離,阮會眼淚滴。牽手不分開。
前半段由OS演唱,接在三郎和金釵開始在西洋樓生活的畫面之後,唱詞甜蜜快樂,節奏如戀人雙滑小船於淡水河上悠緩;OS唱罷、間奏響起,原揚琴、胡琴配樂加入了鼓的「澎、恰恰」重拍,曲風由絲弦抒情轉成那卡西熱鬧,場景也在樂聲中隨之調換,接唱後半段的是阿娟,但唱詞一反前段的純然以喜,她歌聲裡有著感情憂愁。這曲的詞意和配樂,唱奏出兩段情事不一樣的聲情,又呼應劇名,並利用間奏簡潔迅速地完成轉場,很可作為本劇主題曲。
戲曲音樂安插幕後OS,用途首在評述--對於情節發展與人物心聲,介入評論,隱然成一戲外獨立觀點;或者純粹敘述劇情與角色舉止、想法,再者便是加強音樂的悅聽。而本劇的OS大柢多是敘述,然而別有時間感,原因是它多出現在講述三郎和金釵情境中,像為相較於現在進行式(1940年代)的「已逝歲月」(清末時空)補充發聲。另OS與主角合唱【五開花】,或逕唱【等待】、【再相逢】則有一種化外於當事者的角度,如淡水河從過去流淌至現在,人間愛也好恨也罷,都不關其事,是逝者如斯,OS是時間之流。
《河邊春夢》劇本架構整齊,角色數量用得精簡、幾個演員就撐起一臺戲,音樂有主題概念、隻曲抽離出來也好聽,如此小而美的戲,雖不比現在流行大堆頭陣容或佈景華麗的「大製作」作品,卻在咀嚼不盡的情思、樂音中,更耐人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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